豔紅魔鬼跳進來的時候,我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那時我們已經在休息來,正午時分的戰鬥消耗了太多族群的體力。有的狼已經疲憊到睡着了,有些在追逐中受了傷,也都躺成一片休息,狼堆之間隻剩下沉默的治療者小心地穿梭——但其實也沒什麼意義了,在人類的村莊裡她們采集不到足夠的草藥。入夜之後,安娜和雪遲遲沒有回來,我的耳邊已經傳來鼾聲。族員們都不約而同地擠在一起,似乎在用獨特的語言治療彼此緊張的心。隻有白色母狼一直坐在通往屋子的走廊上,雪色的毛發蓬松地沉積在油燈微弱的光芒中,耳尖優美的弧線像山脊。
狼棚的周圍是兩狼高的石牆,阻隔着野獸們的視線,我們的鼻子也習慣了人類的氣息,全然沒有察覺危險的來臨。我們聽見了人的腳步聲,但大家都不以為然,就像閃電擊中森林的那個白天。
直到我們聞見了異于燈油的氣味,但那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一團烈火從石牆的另一端翻越進來,用力砸進狼棚的中央。有幾隻狼被砸中了,發出劃破夜色的哀鳴,立刻從地面上彈起來。這些呐喊喚醒了其他的族員,他們還沒來得及邁出遠離的步伐,我們的上方又降下一群幹草,羽毛般在空中飛馳,落到背脊上時又是木頭一般沉重,無邊無際充斥着視線,似乎有些永遠不會落地。
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們終于嗅出了周圍那些人聲中蔓延的惡意——那些恐怖的笑聲順着在甘草上不斷攀升的火焰在我們面前迸發。煙霧的氣息刺激着我的雙眼和脆弱的肺部,在一片混亂和血肉中我聽見卡塔在大喊。被火焰的第一次攻擊擊中的狼兒已經撤到石牆周圍,往幹燥的泥土上蹭掉皮毛上殘留的火星,和被惡魔撬開的黑色皮肉。
“快跑出去!”
火勢在擁擠的棚子裡迅速蔓延,随即我感受到濕潤的液體潑灑在我的頭頂。火焰的舌頭激烈地向高處伸展,觸碰到那些液體後反而更猖獗地扭動起來了,在我的面前胡亂地跳躍,不斷向縮在牆角的狼群逼近。一片橙黃的視野令我的感官失靈,我隐約看見狼王咬開了栅欄的鐵鎖,封閉的地平線終于打開了一道豁口。受傷的狼艱難地爬向那裡,從未見過火焰的孩子一邊奔跑一邊嚎叫,已經被火焰吞噬的成員嘶吼着沖到外面去,像傍晚的豔陽一樣被煙霞淹沒——似乎是滾燙的熱浪觸痛了我的某個神經,我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我仿佛聽見了樹木斷裂的聲音,聽見齧齒動物被碾碎的聲音,聽見轟鳴和死亡。我感到我的每根腳趾都充滿恐懼。它們緊緊扣在地面上,仿佛都擡起頭來看着我,一雙雙波動的眼睛向我索求。
已經有火舌咬向我的身體,被液體濺到的地方已經開始灼燒。這時一片棕色擋住我的視線,瞳孔脫離了火光的統治,我的心終于冷靜下來。狼王卡塔站在我身邊,用高大的肩膀頂着我向前走。我的爪掌開始恢複知覺,漸速移動起來。
“嗷——”
火焰的盡頭傳來一聲沙啞的嗥叫,我突然意識到白色母狼被火焰分離出去了。窒息的感覺萦繞着我,我忍不住地回頭,但卡塔卻用力地咬住我的後頸,暴力地把我往出口拖去,溫暖的鮮血沁入我皮毛的間隙。
“我們過不去的……”
他的聲音很小,似乎是使出了全部力氣和勇氣宣告他母親的必死。他棕色的眼睛在我的餘光中閃爍,泛着一潭晶瑩,和他唇齒的蠻力格格不入——他必須活着,狼群還需要他。狼王的雙目間是無奈和決絕,讓我想起我的酒丘,我那個愁苦不堪的孩子,和曾經無數位狼王的悲絕。他們痛苦地目送一切,卻仍要痛苦地活着,最終痛苦地死去。
火海遠處,沖沖的聲音被噼啪的脆鳴淹沒,就連她迷離的氣息也消失了。隔着厚重的紅色,淺藍色的雙眼被抹去,我再也感受不到一點她的存在。清新的空氣流入我的毛發,柔和的夜色開始在我面前顯現,我和卡塔終于到達了狼棚之外——那裡站着所有的族員,立着一張張或焦黑或猩紅的面孔。狼群的周圍已經圍了很多人,根據氣味我辨識出那些縱火之人,他們隻是安靜地站在人群之間,雙手空空地下垂,隻有野獸能看到它們沾滿鮮紅的血液。
悲傷和憤怒還沒來得及籠罩我,一抹白色的身影從人群中沖出和我們擦肩而過。我看到面前的狼王瞳孔劇烈地收縮,被鐵鎖磨破的嘴唇痛苦地張開,把血液撒在面前的土地上。我緊張地回過頭,下意識地往前追了兩步。煙霧逼退我的身體,定睛凝望時,那道身影已經消失在了火海裡,消失在他親手為他的族親搭建的家園中。
雪跳進了惡魔的懷抱——似乎他淺藍色的眼睛看不見紅色的烈焰,所有的灼燒都是透明的。他隔着無色的焰火,看見另一雙淺藍色眼睛。
有什麼絞痛了我蒼老的心。我聽見身後的同伴接連發出痛苦的長嘯,隻有口中淌着血的狼王發不出任何聲音。劇烈的恨意從我的牙齒間湧出,那一刻我心無比渴望把周圍的嘈雜撕碎——我從未恨過人類,哪怕他們的陷阱已經奪走過無數狼兒的生命,但自然的課堂已經教會我換位思考,所以我的心底一直都可以保存理解的感情。唯有此刻我隻能看見罪惡,貪婪,就像老虎的眼睛和嘴唇,不斷向我們伸來,企圖吞噬我們共享的天空。
憤怒無法宣洩都得悲傷開始占據我的身心——至始至終我們還是害怕人類的“利齒”,這些自然的離群者從來就不會被打敗。狼群隻是森林的子宮中生長着的千萬種生命之一,我們可能滅亡,像被當作“禮物”的狐狸一樣。我作為野獸憤怒,又作為野獸怯懦,我的身體像是遭到了巨大的撞擊,全身的血管好像都堵塞了,心中越來越沉郁。
但即便如此,野獸從不放棄。而此時我們死裡逃生,必須要活着走下去。
看到白發男孩被牽扯進去後,一些人類拿來了容器開始滅火。安娜出現在人群中,見到眼前的情景似乎失去了人類的語言,咿咿呀呀地嘟囔着,晃着修長的手臂從其他人手中搶過容器,用力向火場潑水——她鵝暖石般的眼睛已經連火焰都照不出光澤了。來幫忙的人類越來越多,金色的爪牙還在往外揮舞。它們牢牢攀住了狼棚四角的木柱,然後直沖屋頂,然後幾乎是在一瞬間,瘦弱的四足被火光吞噬,披着幹草的棚子晃動幾下,便垂直地散開,掉落進惡魔的巨口。被龐大的獵物滿足,火焰稍微收斂了氣焰,人群趁機走上前去加緊滅火。狼群竄動起來,向着越來越小的火場靠近,似乎是在祈禱,也可以說在祈求。
吃光了幹草,鮮紅熄滅了,隻留下比夜空還要絕望的漆黑,像是雷雨在大地上的倒影。卡塔帶着狼群奮不顧身地擠開在餘燼周圍徘徊不安的人群,他用肩膀奮力撞擊擋住前路的所有木梁,其他的狼也跑過去幫忙,但天生四肢抓地的身體令他們無法支撐沉重的木材。我的胸腔在清爽夜風的灌溉下更加疼痛,其中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絕望。
安娜穿過一個個她熟悉的毛絨身體,即便它們此刻都沾滿灰塵和污血,她仍然能通過狼兒身體的曲線和臉頰的形狀認出它們。往日不可追憶的溫馨刺激着她腿部的皮膚,她隻能越跑越快,終于來到了卡塔所在的位置。狼王的面容已經和黑色的焦炭融為一體,隻剩下棕色的眼睛還是明亮的,卻全然沒有看安娜一眼。
安娜也不再看它了,轉而用手臂扛起坍塌的柱子。這個動作讓她想起小時候幫母親扛大袋肥料的日子,母親的溫暖、肥料的刺鼻、無邪的陽光刺進她的心間。淚水低落在沒有光澤的泥土上,接連不斷地被失望的黑暗吞噬。
在牧羊女的幫助下,狼群撬開了最大的一條木頭。月亮已經爬升到最高點,身後的人圈越積越後,像雨季低窪的泥潭。安娜聽到長者的聲音和争辯的細語——人們都清楚這是場陰謀,但他們不會懲罰兇手,因為這是他們共同的利益,因為沒有“人”受傷。
鮮紅刺痛她的視線,安娜終于意識到手指尖端已經全部磨破,往粗糙的衣服上滴着血,指甲的邊緣似乎有蠕蟲在爬動——是黑色的焦塵組成的線條。
雲層沒有像五年前的大火一樣降下雨水,火場的遺骸中傳來劈裡啪啦的聲音,不知是火星最後的掙紮還是木頭在進一步塌陷。安娜感到有幾股巨大的力量在将她拽出危險的殘骸,她聞到了父親身上的藥味和特有的屬于她的家的氣息。安娜看着更多的狼從餘光外溢進視野裡,疲憊的反抗了幾下,但全部都是徒勞。
灰燼中的躁動更加響亮,似乎在醞釀更大的爆發。黑色山丘的輪廓顫動着,震懾着村莊渺茫的燈光,令全世界都躁動下來。人們屏息凝視,狼兒向後退去,所有生命好像在見證一個生命的分娩誕生——在生命面前,每個靈魂都是激動和敬畏。
微弱的殘火閃爍了幾下,随後一朵黑色的花破土而出,每個生命都驚異地顫抖——它緩慢地綻開,露出在這漆黑星球上過于嬌嫩的雪白的花瓣,像是吸收了全部的月光一樣,凝結着所有的希望和美好,在白色的深處,是淺藍色的花蕊,用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魂魄俯瞰黑色的原野。
安娜下意識地向神聖的白色伸出雙手。那朵鮮花緩慢地向他們走來,逐漸被破損的野獸環繞。然後人們才看清,那躲藏在血色花萼下的另一個靈魂,同樣是淩駕于萬物的淺藍色,帶着無法揣摩的悲傷和威嚴碾向人類。
花朵走出黑色的火海,走到視野的近處,逐漸失去了美麗的形狀。那是一具高大的身體,一具和人類輪廓一緻的身體,隻是沒有光滑的肌膚和鮮明的肌肉了,全部在新生命破殼而出的瞬間剝離,留下的隻有模糊扭曲的血管和肉,鮮紅與焦黑交織地鋪在肉體的各處,噴吐着熱量和生命的呼嘯。這個孩子修長的雙臂抱着白色的世界,花瓣在花萼的保護下仍然雪白鮮活,隻是嬌弱地依偎在孩子的臂彎裡,就像孩子依偎在母親的臂彎裡一樣。
安娜無言地望着那雙淺藍色眼睛,和它們周圍殘存的一些銀白色發絲,在月光下冰冷地晶瑩。那個迷離的靈魂終于被殘破的血肉刺痛,向前彎下了身子,白色的花瓣随之散落,掉在野獸溫柔的大網中。
“……”
女孩叫不出聲。老獵人突然跪在她身邊,蠟黃的臉扭成一團,看上去非常痛苦,但還是用一隻手臂緊緊摟住女兒的肩膀,企圖用将要燃燒殆盡的生命給孩子最後的支持。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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