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是苦煉門人從封狐城外抓回來的,他會說煞有介事的話,與一個人的命運、生死有關。苦煉門裡的人都在議論:這是在批命。
“大難不死,必成災殃”便是星一夕給李舒的八個字。李舒樂滋滋地逢人就說,事情傳到樂契耳中,樂契便來到了深谷裡。
長老的孩子不必涉足深谷中最髒、最亂也最臭的地方,樂契認不得路。他抓住路過的李舒,詢問是否有一個這樣的孩子生活在這裡。李舒問樂契想做什麼,樂契答:讓他也給我批一批命。
星一夕說樂契将孤單一人死在異鄉。李舒知道,進來時樂契在自己屁股上狠踢一腳,星一夕這是為自己出氣。十幾個孩子衣衫褴褛地擠在窄小的山洞裡,他們都被星一夕說的話逗得發笑。
誰都沒料到,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樂契身上帶着一把小刀。他按住了星一夕的額頭,刀尖刺入星一夕眼窩。
栾秋聽得心頭發涼。
那不是李舒的錯。他知道李舒明白,星一夕和其他人也一定明白。但明白歸明白,李舒不會原諒自己。
山洞中的孩子都被樂契帶來的人毆打得半死,隻剩被椿長老看重的李舒沒人動。他在夥伴的血泊中抱着星一夕大哭,承諾自己将付出一切代價,隻要能救活所有人。
“那時候紹布和白歡喜和我不在一個山洞。我跑了出去,懇求他們照顧星一夕和那些孩子。我去找義父,我去找那些長老,隻有他們才能……”
李舒不自覺地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栾秋拉過他的手,将他發冷的指尖握在掌心。
所以才有李舒赤身走過沙漠,披着一身幹涸的、不屬于他的血。
他完成了長老們吩咐的任務,回到雪音門前,發現血已經幹了。幹涸的血在漫漫長路中剝落,他不得不逐級爬上覓神梯,在六百九十九級上磕了六百九十九個頭,重新帶着一身的血,站在長老們面前。
李舒的神智當時已經昏沉,他不記得自己対椿長老說了什麼,醒來時正睡在商祈月醫舍的床上。商歌那時候容貌還沒有被毀。她小心翼翼地牽着蒙住雙眼的星一夕走到李舒身邊,在星一夕身邊呵斥“不能哭”。但星一夕還是哭了,他們緊握彼此的手,在哭泣中交換了另一個沉默的誓言。
“山洞裡這麼多人,隻活下來星一夕一個。”李舒說,“義父探查過他的經脈,他那時候和我一樣,已經有了‘明王鏡’的二重功力。”
栾秋靜靜地聽着。
“一夕他隻有我。”李舒問,“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麼嗎?是你曾看過世間萬物,見過大漠和星河。然後你……失去了眼睛。你餘生隻能在黑暗中度過。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明白這樣的恐懼和孤單。我竭盡全力去理解了,可我有時候還是覺得,我不懂一夕。他心裡有些東西,我是不敢去懂的。”
“嗯。”栾秋摸摸他的頭發。
李舒終于敢說出他從未跟任何人說過的話:“一夕不讓我殺人。我知道,他是用這樣的承諾來鉗制我。”
成為苦煉門門主的李舒,対苦煉門裡絕大部分人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利。
就像一個人牽動嘴角就能笑,李舒隻要動一動手,就能解決曾經欺辱過他們的苦煉門人。
人人惶恐,尤其得知李舒如何殺死了那五位長老之後。一切殘忍可怕的印象都牢牢長在李舒身上,他并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但他也确實從未傷害過任何一個人,因為星一夕不允許。
“他當時讓我不要随意殺人,我便連樂契都沒有殺。”李舒說,“他不讓我做這件我很想做、且極其容易做的事情,就像不允許一個人随随便便笑出聲一樣。他要通過這一件事來确定,我聽他的,我遵從他……”
“……你永遠不會離開他。”栾秋說。
李舒輕輕地連續點頭。他感激傾聽這一切的是栾秋,也感激栾秋如此迅速地聽懂了。
此時充盈栾秋内心的并不是妒意。他感受到星一夕対李舒的感情和自己不同,且是根本上的不同:星一夕所能觸碰的世界太狹窄了,他像孩子一樣,需要一次次不斷地确認自己擁有一個絕対忠誠的玩伴。
“但你總不可能永遠陪伴在他身邊。”栾秋低聲說,“我們說好了,回苦煉門見你的義父,說明一切,你離開苦煉門,我們遠走高飛。”
“……可能的。”李舒說,“隻要你不在,他所想象的就有可能。”
翌日啟程,星一夕察覺有人頻頻看向自己。
“栾秋?”他微笑着問。
栾秋又被他出奇敏銳的感知力吓了一跳。“沒什麼,你似乎心情很好。”栾秋說。
“畢竟要回家了。”星一夕答,“英則,你不想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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