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衛寒閱毫無抗拒地将那一匙飲了下去。
岑淮酬一怔,僵硬地回憶着方才那醒酒湯的味道,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碗醒酒湯酸甜比例恰到好處,極合衛寒閱的胃口。
這樣的契合,絕非一朝一夕所能練成,自然不可能是這客棧裡的廚子做得出來的。
相較于與衛寒閱朝夕相對數年的顧趨爾,他能在此刻處于上風,仰仗的無非是衛寒閱的偏心,卻也唯有衛寒閱的偏心,而這份偏心猶如朝露,随時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顧趨爾年長衛寒閱幾歲,又大權在握,所擁有的成熟穩重愈發襯得他莽撞青澀、黯然失色。
岑淮酬正沉浸于随時會被丢棄的危機感中,衛公子總是泛涼的雙手已不知何時移至少年雙頰,并狠狠一捏。
“呃……”憂心忡忡刹那間便被捏碎了。
岑淮酬當即悶哼一聲,扣住衛寒閱後腦勺的大掌猛然收緊,他臉被小郎君捏得變形,嗓音也有些漏風含糊,無可奈何地又舉起湯匙道:“寶寶莫要胡鬧,先喝湯。”
衛寒閱一手拈一邊,又捏面團一樣捏了捏。
岑淮酬「嘶」一聲,試圖握住衛寒閱的雙臂将其從自己面龐上挪開,可稍一動對方便嬌氣地顫出一點哭腔,岑淮酬立刻便退讓了,任由衛寒閱搓圓捏扁。
皮都要秃噜了。
——
一路明槍暗箭、硝煙彌漫中,馬車終是于冬至當日駛入衡都。
随着草漸枯黃、木葉漸脫,衛寒閱如同一隻即将冬眠的小松鼠,鎮日在馬車裡不是沉睡便是打盹兒,食欲自然随之減退,整個人相較于離開小桐村時又纖瘦一圈,下巴尖得鋒利,整個人幾乎成了片沒什麼重量的薄紙。
顧趨爾心急如焚,奈何衛寒閱每年入冬皆是如此,全太醫院皆被顧趨爾壓迫得愁白了頭發,可衛寒閱這樣積重難返的體質……任憑大羅金仙也是胸中無數的。
好容易到了落襟樓後門,顧趨爾揉了揉衛寒閱發頂,仿佛怕驚醒他一般柔聲道:“阿閱醒醒,回家了。”
赤狐皮大氅中緩緩伸出一隻修如竹枝的手,肌膚白得剔透,玉白腕子在廣袖襯托下益發細得不堪攀折,青紫色經絡宛如濫觞,連流速仿佛都較旁人慢些,輕輕蟄伏于纖薄的皮肉中。
衛寒閱小幅度地伸了個懶腰,顧趨爾自然而然地便想來抱他,他卻豎掌一阻道:“我自己走。”
他這幾日總起低燒,反反複複總也不見好,臉色愈發蒼白,顧趨爾舍不得他走,卻也曉得小祖宗犯倔的時候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唯有依他。
一行人并一隻小狸奴徑直走到揀月殿外,阿凫正在廊下給鹦哥兒喂食,見了衛寒閱幾乎疑心自己生了幻覺,片晌後發現當真是衛寒閱歸來,一面哭得如喪考妣,一面大喊着「公子您可回來了」朝衛寒閱飛奔而來。
燕鳴湍手中佩刀「铮」一聲出鞘,駭得阿凫忙收住了自己猛虎下山似的腳步,停在衛寒閱身前半尺處哭天抹淚。
衛寒閱:“阿凫,槐露姑姑現在何處?”
“公子尋我有何貴幹?”
阿凫尚未回答,忽有清淩淩的女聲響在身後,幾人随之回身,便見衛槐露一身修身胡服,年過不惑卻風韻猶存,手中攥着馭馬的九節鞭風風火火地向此處行來。
衛寒閱知自己招呼不打一聲便消失定然惹她擔憂動怒,便乖乖服軟道:“姑姑……”
衛槐露肅着臉仿佛并不瞧他,一面自顧自朝揀月殿三樓去,一面沉聲道:“随我進來。”
顧趨爾怕她氣不過要罰衛寒閱,連忙求情道:“衛行首……”
衛槐露柳眉倒豎道:“怎麼,我與我的孩子說話,尊駕也要插手不成?”
衛寒閱趕忙以目示意顧趨爾住口,溫順得跟小兔子似地随在衛槐露身後,又吩咐戰戰兢兢的阿凫:“領那位黥了面的郎君住二樓最南邊那間。”
顧趨爾聞言,袖中五指驟然攥緊,可現下尚不适宜阻止,唯有徐徐圖之。
——
衛寒閱跟着衛槐露上樓,女子闆着臉朝黃花梨太師椅上一坐,尚未開口,衛寒閱便猝然在她身前屈膝跪下。
衛槐露條件反射地便要去扶他起來,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頓住,撇過臉不看自家崽,梗着頸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這是做什麼。”
“孩兒不懂事,讓姑姑擔心……姑姑打我吧。”
衛槐露聽他嗓音沒什麼力氣,人又瘦得可憐,定是路上吃了苦,又不知生了幾場病,現下是否大好了……一時佯怒都繃不住了,連忙起身攙着衛寒閱雙臂将他帶起來。
“不許再有下次了,”她端詳了下衛寒閱毫無血色的清瘦面頰,一時也心疼得紅了眼道,“可是又病了?找大夫瞧了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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