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藥濡濕了許小喬的衣襟,沿着她的唇角盡數漏了出來。
大夫急得滿頭大汗,不住地揩着自己的額頭。
大夫說,“藥喂不進去,人肯定會熬不住啊。”
鄭則默扶刀而立,看了許小喬半晌,“已經沒轍了?”
大夫捧着藥碗的手哆嗦,颠得湯匙叮當響。
他對着鄭則默使勁地叩頭,“不成了,大爺盡快備草席吧。”
“你先喂着。”
鄭則默轉身出了門。
門外正站着嚴震,鄭則默行了禮,“大人,大夫說人不成了。”
嚴震捏碎花生殼,吹了吹粉末,“已經氣絕了?”
鄭則默說,“還吊着最後一口氣。”
嚴震負手回頭,看着鄭則默,“你盯住了,在人沒氣之前,讓她把供狀畫押。”
鄭則默颔首,目送嚴震離開。
他在院裡稍站了一會兒,對身旁的下屬說,“去叫雜役來。”
不多時,一位身形佝偻,裹纏着粗麻糙布的雜役,便推着闆車到了。
此刻天已沉黑,诏獄盤查嚴密,鄭則默挑着燈籠照了照,就讓雜役跟着自己進去了。
大夫已經走了,屋裡隻點着個油燈。
許小喬面無血色地躺在床上,手腳冰得像死人。
鄭則默對雜役說,“嚴叔……人在這裡了。”
雜役緩緩褪掉裹纏的粗布,露出一張燒毀的臉。
他盯着許小喬,顫抖着探出手,撫過許小喬的發。
他見着許小喬瘦得脫樣兒,又見着到處血迹斑斑,不禁老淚縱橫。
“喬兒。”嚴清聲已沙啞,輕柔喚道,“師父來了。”
鄭則默吹滅了燈籠,“嚴叔莫怕,自打知道了她是您的徒弟,诏獄就上了心。先前的審問沒傷着根本,廷杖時兄弟們也手下留情,二十杖下去保證她殘不了。隻是宮裡邊的刑罰太監都是火眼金睛,不敢太過松懈,虧得穆小姐及時趕到,否則曹公公就該起疑心了。”
嚴清發已半白,滿面滄桑,“兄弟們重情重義,我嚴清來日,必報此恩。”
“嚴叔,咱們兄弟還的都是您當年的提攜之恩與救命之情。”
鄭則默歎了一口氣,“誰知半路殺出個混子,燕家二公子這一掌,可真是跑來催命。嚴叔,可還有救?”
嚴清摸着許小喬的脈象,“好孩子,阿祁教與她的法子,她做得很好。此時尚未至回天乏術,師父在此,喬兒莫怕。”
許小喬七歲跟着嚴清,和嚴祁一同習武。
那一套嚴家劍法起手剛猛,須得佐以嚴家心法,非心志堅定者,不能修習。
嚴清在家時嗜酒如命,教了大的,便忘了小的。
嚴祁成了兄長,每學一式,便要教妹妹一式。
誰知這些年下來,許小喬竟學得很好。
鄭則默說,“到底年紀小,受此一劫,恐怕身子也要壞了。嚴叔,大夫開的藥,我差人重煎了些,您看着能不能喂進去。”
許小喬燒得唇幹舌燥。
她渾身都疼,仿佛躺在了元都街上,被進進出出的馬車碾壓。
疼痛像是無休止的烈火,焚燒着許小喬的軀體。
她在黑暗中夢着大雪飄飛,嚴祁的血,流沙的冷……
還有,在燕池鏡面前硬生生受的這一掌。
嚴震說得對,此刻活着便是受罪。
她受了許坤給的血肉,就要受着這般的罰罪。
她頂替了許坤的罪惡,成為這世間冤屈忠魂們咆哮的罪人。
她戴上了枷鎖跟鐐铐,她往後都要負重前行。
可是,她不甘心。
牙齒忽然被人撬開,熱流直往喉嚨裡沖。
藥的苦味,浸濕了許小喬的眼角,她聽到了熟悉的呼喚,強撐着睜開眼。
嚴清給她喂着藥,用粗糙的手指給許小喬擦着淚,“喬兒,是師父。”
許小喬喉間嗚咽,那藥跟淚一并嗆出來。
她探指鈎住嚴清的衣角,卻咬緊了牙,怕這是場病中之夢。
嚴清面容醜陋,微微偏頭避着油燈,“喬兒,休存死志,師父苟活于世,隻剩你了。”
許小喬在這瞬間忍不住淚如泉湧,她轉開目光,盯着漆黑的屋頂,低聲絮語,“師父……”
她在肆虐的風聲中,目光漸凝,生出另一股煞意。
“我不死。”
次日,昭覺帝犒勞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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