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順嘴一句話,這回好心辦了壞事,把她坑慘了。她愁眉苦臉看了鴨子半晌,扭頭對松格說:“咱們回頭所吧,同米嬷嬷說一聲,讨一把香來。”
要香幹什麼?難不成預備煙熏了再吃?松格也沒問,糊裡糊塗遵主子的令兒,和米嬷嬷讨了一盒沉香。嘤鳴又提溜着鴨子回到頭所殿,恭恭敬敬給鴨子設了個神龛,把鴨子供上去,點了蠟燭上了香,還煞有介事地拜了三拜。
風夾着雨,簌簌落在屋頂的瓦片上,恍如淋了松格的眼睛似的,她眨巴着眼皮問:“主子,您這是幹什麼?”
嘤鳴笑了笑道:“萬歲爺賞的,是我的體面和榮耀。像往年宮裡賞咱們家的緞子和首飾,你多早晚看見福晉和側福晉穿戴來着?那是聖物,得高高供着,這隻鴨子也一樣。”
松格呆怔了半晌,說:“鴨子會臭的,回頭招蒼蠅怎麼辦?”
“在屋裡擱上三天,然後挪到外頭去,取之于天,用之于天,就完了。”
三天滿屋子烤鴨味兒是無法避免的了,西三所未見得沒有耳報神,這裡的一舉一動也逃不過主子們的眼睛。皇帝的賞赉白扔了,大膽!治你的不恭之罪!既然吃不了,索性供起來,這麼着既保全了自己的肚子,又不失一點禮數,就算皇帝要挑眼,也找不着她的錯處。
嘤鳴很高興,自己的靈機一動雖然很有可能惹得龍顔大怒,但那種有怨不能發洩的難受勁兒,皇帝也可以嘗一嘗。然後她就每天早晚三炷香,比叩拜祖宗還虔誠,小宮女看見了隻是笑,“姑娘對萬歲爺的敬仰,真沒得說。”
話當然很快傳到了德祿耳朵裡,他一長一短問明了,擺手打發人回去,自己蝦着腰進了南書房。
皇帝才聽經筵官進完講,正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翻閱典籍。德祿上前叫了聲主子爺,細聲道:“前兒的鴨子……”
皇帝翻過一頁紙,淡聲道:“怎麼?吃完了?”算算時候,姑娘胃口小,兩天工夫也該差不多了。
可德祿一臉為難,他說不是,“嘤姑娘她沒吃萬歲爺賞的鴨子。”
皇帝指尖微一頓,沒有說話,緩緩擡起了眼。
德祿心頭突地一蹦,萬歲爺的不悅絕不會做在臉上,但當他專注于某一件事或消息時,那麼一切就要仔細了。
“回主子,”德祿讪笑着說,“嘤姑娘把主子爺賞的鴨子供起來了,每天拈香叩拜,嘴裡還念念有詞,說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您瞧,這姑娘腦子可太好使了,奴才本以為她就是哭着也得吃完主子的賞赉,沒曾想她琢磨了這麼個轍……”
德祿的話裡帶了點贊許的味道,本來就是,腦子不靈便,或是脾氣剛直的人,要不就是想不着這個迂回的法子,要不就是不屑于刁難,随意處置了所謂的賞賜。像她這樣既能求全,又願意下氣兒的,真别說,倒像天生就該是這宮裡的。德祿在禦前伺候好些年了,上至皇後下至辛者庫奴婢,都打他眼前過,還從未見過這樣能屈能伸的主兒。他不敢評斷好與不好,但與先皇後相比,當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立世手段。
皇帝面無表情坐在禦座上,該怎麼處置這種油滑入骨的人,真叫他有些困頓。不愧是納辛的閨女,納辛在軍機處和稀泥的名聲人盡皆知,如今後宮又來了個深得真傳的,将來他們父女一内一外,這江山社稷怕要竄了味兒,改叫糊塗王朝了。
他起身在室内踱步,一時居然有種棋逢對手的感覺。把鴨子供起來,算是做到了感恩戴德,回頭鴨子放壞了,他也不能不依不饒硬逼着她吃。萬一吃出個三長兩短來,她就有了求老佛爺放她出宮的借口……為了能走出這片禁城,真算費盡了心機。
皇帝自然不能讓她得逞,因此德祿問是否應當申斥她,喝令她把恩賞拆骨吃了,皇帝終是搖了搖頭,“罷了,畢竟是太皇太後看重的人,就算使了點子小聰明,朕也要瞧着太皇太後的金面不和她計較。”
德祿最明白主子的脾氣,皇帝向來有長性,做什麼都不急于一時,所以這回的事來日方長,興許幾年以後就報了一箭之仇,也未可知。
果然皇帝最後的那一哂,叫德祿的心又悠了下。萬歲爺不待見誰,那種情緒會一直延伸到骨頭縫裡去,就算熬上十年八年,成見也根深蒂固不容翻轉。像當初的孝慧皇後,在自己寝宮裡出言不遜,很快消息便傳到了萬歲爺耳朵裡。原本彼此間就隔着鴻溝,這麼一來可不褶子了麼,萬歲爺倒沒把她打入冷宮,也沒短她吃喝用度,隻是就此不聞不問,直到孝慧皇後賓天。
如今又來一位,這位和孝慧皇後大不一樣,德祿作為忠心耿耿的奴才,自然盼着主子與新皇後能順遂,畢竟這後宮之中隻有皇後是可常伴主子爺的。依德祿的想頭,繼皇後就算和大行皇後再要好,總不能學大行皇後似的整天和丈夫過不去。因此萬歲爺這頭若能和軟些,好事就沒有不成的。
皇帝呢,每天政務巨萬,沒有心思去惦記一個看不順眼的人,當然也不會惦記自己賞的鴨子,在她那裡遭受了怎樣的待遇。他在南書房忙到申末,才起身往軍機處去。軍機大臣和章京都是輪班替換的,朝議後日常的陳條送到軍機值房,忙起來忙得腳不沾地,閑起來也閑得發慌。像這兩天連着下雨,進京的筆帖式耽誤了行程,桌上文書該辦的辦了,該發放的也發放了,于是幾個人聚在一起喝喝茶,膳房按時送些果子進去,供軍機們消遣。
三位輔政大臣裡頭,多增年邁,早就在家休養了,剩下的薛尚章和納辛輪着領班軍機處。今兒正好是納辛的班,皇帝原也有閑暇,便進了軍機值房,來瞧瞧這位官場積年的處世之道。
天色将近黃昏,屋子裡愈發的暗。案上點了幾盞蠟燭,納辛正和幾個章京說起孝慧皇後陵地的營建,“前兒内務府又去瞧了一回,寶頂和墓道都修得了,隻是山裡連着下雨,底下又進了水。沒法子,從武備院氈庫裡調了好些氈子過去,氈子能吸水,這麼的把墓道弄幹了……”正說着,忽然見門上人影移過來,擡眼一瞧是皇帝,忙起身打千兒,“萬歲爺來了。”
在場的人都掃袖迎駕,皇帝擡了擡手叫免,橫豎正說到大行皇後的奉安事宜,便問四月初二的永安大典是否都預備妥當了。
先皇後落葬,國喪便算真正過去了。納公爺家小姐被太皇太後接進宮的事兒人盡皆知,待大喪一過,想必就要冊立繼後了吧!
章京們都識趣兒,悄悄退後了些,請納公爺回皇帝的問話。納公爺說:“臣先前和禮部商議了各項流程,上到奉安儀注,下到車馬随行,都已經籌備完畢了,請主子放心。”
皇帝點了點頭,“大行皇後這樣的年華便走了,朕心裡實不落忍。永安大典不能出任何差錯,果勇公傷心過度,斷不能再叫他操心了,一切便有賴你,替朕周全吧。”
這麼聽來皇帝真是位重情重義的人主,納辛因為自己的閨女也在宮裡,很快便要接替後位,見皇帝對先皇後并非那麼絕情,總算也略感安慰。嘤鳴走了有陣子了,和家裡徹底斷了聯系,他雖然常在宮内行走,且軍機值房離慈甯宮也不過百丈距離,但隔着一道門檻也如隔着天塹,他心裡惦念,抓耳撓腮無法得到女兒的消息。
輾轉打聽是聽不着真話的,無非說很好,宮裡主子們都優待着,嘤鳴到底受不受待見,還是得看皇帝的反應。納辛斟酌了良久,朝上觑了眼,硬起頭皮說:“奴才問句題外的話,還請主子見諒。我們家那個閨女……她自小糊塗,蒙太皇太後不棄留在身邊,也不知她伺候得怎麼樣。奴才一家子整日為她憂心忡忡,唯恐她不懂事兒,惹主子生氣。倘或她要是犯了什麼錯,萬請主子瞧着奴才家曆代忠心的份兒上,從輕發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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