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格退出卧房,嘤鳴才閉上眼。可一閉眼,忽然想起甬道裡的境遇,心裡又顫了顫。對于皇帝,她可說是既怕又恨。深知的死不能全怪皇帝,但皇帝的冷落一定加速了她的凋零。以前做姑娘那會兒多結實啊,進了宮五年,身子一年不如一年。那座紫禁城是吃人的,慢慢折磨人的精神,直到把她折磨死。皇帝打心眼兒裡沒承認過這個皇後,深知充其量是個活招牌,是個可以放棄的犧牲品罷了。
忽然“叮”地一聲,像樹葉落在水面上,震蕩出一串餘波。宮裡每過半個時辰,便敲一回引罄。嘤鳴在這片餘波裡輾轉反側,直到四更才睡着。睡也睡得不深,朦胧中聽見廊下錯綜的腳步,勉強睜開眼,窗戶紙上透出一片墨藍,是家裡開始預備進宮了。
她撐身坐起來,頭也有些暈沉。原本還迷糊着,猛聽見城内寺廟和道觀一齊撞起了鐘,那種浩大的嗡鳴像拳頭砸在腦仁上,一瞬讓她清明過來。
急急忙忙洗漱,急急忙忙穿上孝服,去上房候着,伺候福晉出門登車。原本她是次女,并不需要入宮舉哀的,不過因長姐已經出閣,她又是皇後生前看重的人,故而宮裡放行的名牌上有她的名字。
時候太早,早市上出攤的買賣剛生起爐子,連城門都未開,街上還是空蕩蕩的。五更的時候小雨停了,卻引發一段别樣的寒冷。福晉探過來摸摸她的手,姑娘家氣血大多不旺,便将自己的手爐塞進了她懷裡。
皇後的喪儀曆代都有定規,大喪之日起,寺、觀各敲鐘三萬杵,乘着那片無止無盡的鐘聲,馬車到了神武門前。
這時各府門内眷悉數抵達了,還是按照昨天的序列入欽安殿,焚香,跪奠酒,舉哀。起先倒也和前一天無異,辰時的哭臨結束後,都退入棚座暫歇。侍奉喪儀的太監們從外面魚貫搬入茶點,請各公府女眷們潤潤喉,墊墊肚子。衆人尋了座兒坐下來,便開始了認人攀談的環節。
前一天皇後新喪的兔死狐悲已經散了,除了不能大聲笑談外,各自壓聲說些家長裡短也不打緊。有人認出嘤鳴來,“這不是納公爺家的二姑娘嗎。薛齊兩家本是至交,二姑娘和皇後娘娘情誼又深厚,怎麼在這裡祭奠,不上前頭鐘粹宮去?”
皇後至交,又是納辛的女兒,自然分外引人注目。一時幾十雙眼睛望向嘤鳴,嘤鳴端坐着,本來也有準備,并不畏懼充當靶子。
她放下杯盞,淡聲道:“我同諸位一樣,都是公府後宅的人,仗着父親的爵位才有資格進順貞門。無旨不敢進六宮,原就該在這裡祭奠,妄入鐘粹宮才是大大不妥。”
“話雖如此……”一個清水長臉的瞧了邊上人一眼,“畢竟您和皇後娘娘是一道長起來的,平日又常領懿旨入宮,怎麼到了這會子反倒拘在這兒?”
這是話裡有話,薛中堂家的皇後倒了台,宮裡有前車之鑒,斷不會再迎薛派人家的女兒進宮了。
果然,邊上人開始和稀泥:“聽說納公爺和薛中堂家結了幹親,中堂太太認的幹閨女,就是您吧?”
“單憑這門兒親,也該往靈堂上去……”
又有人裝模作樣解圍:“昨兒不是傳旨叫去過麼,能上靈前灑一杯奠酒,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坐在西棚角的人掩嘴囫囵一笑,“你們就别探軍情兒了,納公爺家和輔國将軍府上年結了親,又不是新聞。若非皇後娘娘升遐,這會子都該辦喜事了。”
這麼說是徹底沒機會了?衆人覺得很稱意,畢竟這裡各家都有姑娘待選,皇後一走,宮裡騰出了老大的肥缺,少個有力的争奪者,至少不壞。皇上老爺子不待見姓薛的皇後,未見得不待見旁姓的。固然目下皇權多受掣肘,量薛尚章沒這膽量篡位,将來天下仍舊是皇上的。茲要是中宮有所出,那娘家沾的光,可不是一星半點。
她們雞一嘴鴨一嘴,各懷鬼胎,倒也省了嘤鳴費精神應對。她正要問松格,先前福晉給的手爐收好沒有,外面門上進來個太監,遠遠朝她打了一千兒,說:“給二姑娘請安。奴才奉太皇太後懿旨,請姑娘慈甯宮叙話。姑娘且移尊步,跟奴才走吧。”
驚蟄(2)
在場的人聽了這消息,皆面面相觑。太皇太後有請,可是件石破天驚的事兒。如今這當口,哪家的姑娘能進後宮見上主子們,不拘是太皇太後還是皇太後,哪怕是位太妃,都是與前程大大相關的,所以憑什麼是她?
嘤鳴并不享受這份殊榮,蹲了個安道:“谙達,不知老佛爺傳我,究竟有什麼吩咐?”
太監哪兒能随意亂說話呢,蝦腰笑道:“姑娘可别為難奴才了,奴才聽差辦事,不敢妄揣上意。您就跟着走吧,橫豎不能是壞事兒呀。”
既不是壞事兒,那必定是好事兒,可眼下的好事兒都帶着不吉利,好事兒也不能稱之為好事兒。
松格惴惴攙她出了棚座,主仆兩個走在夾道裡,雲翳中短暫露出一線天光來,光柱子一樣打在她們足前。傳話的太監有頂子,不像那些辦雜差的蘇拉謹小慎微,他嗳了聲道:“半拉月沒見着老爺兒1啦,今兒倒好,恰落在咱們這片,多大的造化呀!”
嘤鳴笑了笑,“可不,今兒驚蟄,萬物複蘇,天兒要暖和起來了。”
“暖和了就有春雷。”太監嘿地一笑,“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鳴,三候鷹化鸠。您瞧瞧,多好的節令。”
皇後才崩的,在後宮太監的嘴裡竟還能蹦出“多好的節令”來,嘤鳴愈發為深知感到悲哀。隻是不好多說什麼,低頭随他往慈甯宮方向去。走到半道上忽然想起來問:“谙達,我們家太太可也在老佛爺跟前?”
那太監回頭瞧了眼,“您是說公爺福晉麼?這會兒鐘粹宮哭臨還沒完,暫且不好過慈甯宮來。”閨閣裡的姑娘,冷不丁獨自見那麼大的人物,難免要害怕,便和煦着問,“姑娘以前面見過老佛爺沒有?”
嘤鳴說沒有,“我是什麼人呢,配得太皇太後召見。”
太監最會看人下菜碟兒,喲了聲笑道:“瞧姑娘這話說的,您是納辛納公爺家的格格,您阿瑪早前勤王立過大功的,您要不配,天底下可沒人配得上了。先頭老佛爺違和,前兩年也沒召親貴小姐們進宮叙話。如今逢主子娘娘大行,老佛爺心裡頭難受,見了姑娘好排解排解……老佛爺一向最疼皇後主子。”
這太監滿嘴沒一句實在話,嘤鳴懶得應付他,不過笑了笑,提袍邁進了慈甯門。
太皇太後在西暖閣召見,暖閣南邊的一溜大窗戶都鑲着玻璃,錯落放了一層绡紗簾子。她匆匆看了一眼,沒能瞧真周。很快迎面有人上前來納福,“老佛爺正盼着姑娘呢,姑娘快進去吧。”一面招人來領走随行的松格,一面打起竹簾,将她引進了前殿。
宮廷是個等級制度極森嚴的地方,慈甯宮當上差的有六人,底下聽差的太監宮女還有一二十。自打進宮門開始,每一處門禁上都有人侍立,這些人眼觀鼻鼻觀心站得筆直,絕沒有一個動一動身子或擡一擡眼,時候久了,簡直要懷疑他們是不是活人。
嘤鳴走到暖閣前,心裡還微有些發憷。趁着侯旨的間隙站住腳定了定神,聽見裡頭宮女回話,說納公爺家小姐到了,太皇太後應了句“請進來吧”,她才舉步邁入門檻。
慈甯宮内外都鋪着氈,殿外用棕色,前殿按規制用紅。暖閣裡相對要松散得多,用回疆進貢的栽絨毯,織出獅子滾繡球的圖案,踩上去腳下軟綿綿的,像踩在雲端。
嘤鳴目不斜視上前,暖閣裡并不隻太皇太後,陪坐的還有好幾人,也不知道都是誰。反正甭管是誰,這刻所有人都在審視她,這些尊貴人兒的眼睛,比針芒還鋒利。
但越是毒辣,她就得越從容。太皇太後坐在南炕上,素服的下擺平整搭在腳踏前,嘤鳴兩手加額,恭恭敬敬叩拜下去,“奴才鄂奇裡氏,恭請太皇太後萬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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