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内一片混亂,單雄信在與李密争吵,然而在尉遲恭的眼裡,這世界中,仿佛隻有呂仲明一人。彼此沉默對視,尉遲恭的目光落在呂仲明的唇上。兩人身邊,仿佛有一個無形的小天地。呂仲明臉上正一紅,尉遲恭卻拉起他的手,側頭道:&ldo;幾位将軍,且先聽我一言。&rdo;一語出,廳内終于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着尉遲恭。尉遲恭道:&ldo;為了救四位将軍,我麾下一共犧牲了一百一十八條性命,都是追随我前來此處,為瓦崗效力的漢子。&rdo;尉遲恭的聲音渾厚,又道:&ldo;我想,戰死的弟兄們一定不願看到現在的場面。不如諸君先将這些話放一放,計議仔細,要如何退去北邙山下的王世充大軍如何?&rdo;衆人都覺面目無光,尉遲恭又道:&ldo;先告辭了。&rdo;說畢便與呂仲明攜手離去。第三十九回:秋雨…當夜,月上中天,李靖匆匆來報信,卻是喜訊。&ldo;唐王掉頭直奔長安。&rdo;李靖道:&ldo;長安城應當是能破了。&rdo;&ldo;我看看。&rdo;尉遲恭接過信,裡面是李世民親筆寫給他們的,果不其然,唐軍與隋軍在河東展開了長達将近一個月的拉鋸戰。裴寂力勸李淵先平隋軍大将屈突通,雙方僵持不下,最後在李世民一再堅持下,李淵打開了呂仲明留下的錦囊。一切都在呂仲明的預料之中,錦囊内隻有八個字:瞞天過海,暗度陳倉。錦囊留書促使李淵下了最後的決定,分兵繞過河東,直取長安。&ldo;你怎麼知道唐軍會僵持?&rdo;尉遲恭問。&ldo;猜的。&rdo;呂仲明笑笑道。&ldo;他也不容易。&rdo;李靖唏噓道:&ldo;就怕走錯一步棋。&rdo;&ldo;其實大可以不必這麼謹慎。&rdo;呂仲明道:&ldo;以現在的局勢而言,容錯率還是很高的。&rdo;呂仲明看着信出神,李世民在信件末尾提及局勢有變,襲擊長安是攸關生死的一戰,如果可能,務必放棄瓦崗這邊,回師來援。&ldo;你的事辦完了麼?&rdo;尉遲恭問。&ldo;還沒有。&rdo;呂仲明笑笑,答道:&ldo;我還沒想通,沒想通,就難以下戰書。&rdo;&ldo;想通什麼?&rdo;李靖問道。呂仲明折好信,沉吟片刻,這些天裡的經曆,已經隐隐約約,對他有所啟發,生是什麼,死是什麼?尉遲恭手下無數兵馬,李世民、李密、王世充……動辄上萬人的交戰,在許多人眼中隻是一個數字,兩萬兵員,十萬兵員……可一旦到了戰場上,這些數字都化作了活生生的人。每一個士兵,都是鮮活的生命,有着喜怒哀樂,就像他呂仲明一般,從小在父母的身邊長大,養大後,為了這樣或者那樣的理由去參軍,猶如蟻群一般沖鋒陷陣,最終将性命犧牲在沙場上。&ldo;生死是什麼?&rdo;呂仲明問。李靖有點意外,說:&ldo;這不是你們道家鑽研的事麼?&rdo;呂仲明嗯了聲,期待地看着李靖,李靖道:&ldo;在認識紅拂以前,生對我來說,是安置身心,認識紅拂,前往并州之後,一生乃是尋找我自己的位置,不甘人下,在亂世中找尋一席之地。&rdo;呂仲明點點頭,正在這時,翟讓親自來了。翟讓铠甲未卸,滿身血氣,在廳堂内坐下,長歎一聲。呂仲明打量翟讓,他對這家夥印象好不到哪裡去,畢竟也是他和李密那筆爛帳,才害得他們這麼狼狽,要不是尉遲恭能打,說不定兩人就有大麻煩了。尉遲恭去救他手下這麼多人,目地也是為了挖他的牆角,大家誰也别說誰狡猾。&ldo;尉遲兄弟,我輕信李密,對不起你們。&rdo;翟讓沉聲道。尉遲恭一聽便知翟讓已經都調查出來了,隻是微微一笑,答道:&ldo;不礙事,傷已經好了。&rdo;翟讓倏然動手,兩根手指居然是朝自己雙眼戳去,呂仲明與尉遲恭同時色變,閃電般的瞬間出手,饒是如此,翟讓手指卻依舊戳中了一雙眼睛,呂仲明與尉遲恭合力,險些就拉不住。&ldo;你瘋了!&rdo;呂仲明道。尉遲恭驚魂猶定,幸虧及時拉住翟讓,尉遲恭憤怒道:&ldo;翟讓!如今大敵臨頭,你不去準備退兵,為你小弟的錯,還我一對招子有什麼用?!&rdo;翟讓雙目流淚,紅腫,長歎一聲。呂仲明這下對他徹底改觀,已不再膈應他了,轉身去拿來尉遲恭用剩的藥膏,小聲道:&ldo;來,我給你上點藥。&rdo;&ldo;李密日益驕縱。&rdo;翟讓道:&ldo;但也因為他,瓦崗才有今日之盛。我還記得當年剛認識他的那一天。&rdo;那時候李密猶如喪家之犬,楊玄感兵敗如山倒,參與起義的兵員一夜間滿門抄斬,李密先逃到冀州,再逃到太行山以東,在村鎮中結識一名秀才,娶了個妻子,結果被人告發,不得不抛棄丈人一家,自己逃跑。李密四叩無門,起義軍首領都不願接受這人,李密空有滿腹策略,卻投奔無門,最後來到滑縣,翟讓率軍搶糧歸來,見李密系了根繩子,懸在樹下預備上吊,便救下李密,将他帶了回寨中。&ldo;我不懂争天下。&rdo;翟讓歎道:&ldo;也不想當皇帝,唯一的念頭,就是帶着弟兄們安守一方,有一口飯吃,這些時候,李密說洛口倉可取,我便帶着弟兄們去打,我隻會打仗,也隻能打仗。我把弟兄們帶上了這條路,卻不知該走向何處,李密想的越來越多,我總是跟不上他。&rdo;&ldo;他的初衷是好的。&rdo;翟讓道:&ldo;我已撤去他兵權,令他閉門思過,尉遲将軍大度,若唐王問起,翟讓将一力承擔。&rdo;尉遲恭看着翟讓,不禁有些動容。翟讓臉上有一道刀疤,赤裸的手臂上滿是傷痕,可見确實是身先士卒,曆經連場大戰,尉遲恭歎了口氣,說:&ldo;大當家想的,我都明白。&rdo;&ldo;打仗很累。&rdo;尉遲恭給翟讓斟上酒,說:&ldo;殺人殺得手軟,有時候,隻想安安穩穩,過過自己的小日子。奈何這世道,你不殺人,别人就來殺你。&rdo;&ldo;是啊。&rdo;翟讓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說:&ldo;來日若有變數,我還想請尉遲将軍一件事。&rdo;尉遲恭眉毛微動,期待地看着翟讓。&ldo;天下大亂既起,必有明主現世。&rdo;翟讓道:&ldo;這是魏征說的,若可能……&rdo;說到這裡,翟讓卻沉吟片刻,而後道:&ldo;罷了,此話本不該說,就此告辭。&rdo;尉遲恭也沒有再問,起身道:&ldo;大當家慢走。&rdo;翟讓站在院子裡,回頭看了一眼,天氣悶熱,小雨下了起來,他便這麼站在雨裡。&ldo;大當家留步。&rdo;呂仲明終于替尉遲恭問出了那一句話,也替翟讓說出了那句話:&ldo;唐王不日間将東來,大當家可願意與唐王一晤?&rdo;&ldo;不了。&rdo;翟讓想也不想,淡淡道:&ldo;若真有那一天,我想請尉遲将軍,把我的小弟們帶到唐王面前,善待他們。&rdo;&ldo;那你呢?&rdo;尉遲恭問。&ldo;我留在洛口,陪陪李密。&rdo;翟讓道:&ldo;我已勒令他終身不得再離開此城一步,我在這裡當個縣令,不管是誰當皇帝,我就幫着他看看糧倉,陪李密喝喝酒,也是好的。&rdo;尉遲恭一笑,翟讓難得地也朝他們笑了笑,一抱拳,轉身告辭。翟讓走後,呂仲明唏噓實多,本想前來坐收漁翁之利,沒想到最後卻是這麼一個結果,隻能說是人算不如天算。&ldo;準備全軍撤退罷。&rdo;尉遲恭道:&ldo;咱們已經起不了多大作用,翟讓也願意放咱們走,五天之内撤離。&rdo;&ldo;你确定真會讓咱們離開?&rdo;李靖問道。尉遲恭答道:&ldo;翟讓要投王世充,李密大勢已去,到時我自請調任偃師城,再半路離開就行。&rdo;李靖點點頭,離府前往兵營布置安排,呂仲明坐在廊下,心想要怎麼在離開前朝善無畏搦戰。善無畏此刻或許正在設法調解瓦崗之亂,然而亂勢既成,王世充又越過北邙山,此刻将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危機。尉遲恭看着呂仲明,眼中充滿了溫柔,彼此對視一眼,倏然都心有靈犀。呂仲明側過身去,與他的唇輕輕一碰。深夜,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ldo;翟讓是個……&rdo;呂仲明想給翟讓下個評價,卻不知如何去定義這個男人。&ldo;仁心,寬厚。&rdo;尉遲恭道:&ldo;原來你喜歡這種溫柔的男人?我也可以很溫柔。&rdo;呂仲明:&ldo;沒有,我隻是覺得他很聰明,世人都覺得不夠,隻知道取,他卻懂得舍,将自己親手建立的瓦崗解散,并入洛陽軍,這樣他的兄弟們能安享高官厚祿,既保住了感情,又保住了大家的性命。&rdo;&ldo;因為他覺得他活着,不是為了争天下。&rdo;尉遲恭無所謂道:&ldo;世上有許多東西,他看得比稱霸天下,成王稱帝要重得多。&rdo;&ldo;你說打仗累,是真心的麼?&rdo;呂仲明問道。&ldo;當然。&rdo;尉遲恭答道:&ldo;我活着也不是為了殺人,建功立業雖好,但一路朝上爬,哪有夠的時候?爬到了頂上,還得提防同僚暗算,自古權傾朝野的名将,俱難得善終,該放手的時候就得放手,打仗殺人,那是迫不得已。你呢?&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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