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的春水被他用軟毯聚在了一處,再輕手卷進了臂膀中。
他往那張舊檀床邊走,無可避免地掂了掂掌上的重量,那确實是男人的筋骨,不算輕,但脊梁一線總歸是瘦,瘦得連脊椎都隐約摸得到,一路骨花薄淡地開,隻有些許皮肉覆在上面。
怕不比刀重上多少,他又掂。
周檀垂下的手指略動,但也懶得張開眼看,一把山水屏風被推過來扮作隔斷,他擁着錦被側起身子看,隻看到影影綽綽的身影續上了燈燭,展開了北地十三部的域圖。
他在靜默裡記起今日奔波得灰頭土臉的大薩滿,活了一個甲子的人,追雞攆狗身手矯健,在駐地裡上跳下跳地呼叫着尋自己,見了面卻分毫不言語,隻把頭點得像個棒槌。
“閣下,如此笃定?”
“天命所在,無往不勝。”老人并不滄桑的眼神注視他,緩慢地講話,又緩慢地走,抛下個謎團似的背影。
窗開得大,隐約看得見長懸的星河,傳言那是十三部的生之來處,他們自天地盡頭來,也終将在天火中沉眠。
“天命。”他翻來覆去地在舌尖上滾着兩個字,重新張開的眼飄無定處地往掩着垂簾的窗外落。
寬衣的聲響窸窸窣窣,重甲緩緩落在另一側,周檀避而不看,安神的香卻要不依不饒卷着向鼻尖撲,直到他在濃郁至極的醉人氣味裡嗆出了聲。
赫連允聞聲,敞着衣過屏風,垂下眼來看他通紅的鼻尖。一把身段戳得像牆,幾乎是昏天黑地地迫近了壓來了。
周檀仰頭便看得見露出的半張胸膛,血一樣的刺青伴着疤痕長,幾乎把十餘年的腥風血雨攤開了叫人看。
周檀怔着蹙起眉,覺察不對。他在昏沉沉的香底嗅了又嗅,把鼻尖揉了又揉才扯出聲:“曼陀羅藥力雖強,不該用得多。我箱中留着商家的安神息,明日叫清明換上吧。”
“破月郡的商氏?”來人索性又落了座,離他半遠不遠地靠進椅背。
這距離說模糊也模糊,說親近也親近,周檀在半尴不尬裡撐起身子,連往身後塞了三四個枕靠,将後背都整個陷入,終于舒坦了些。
“商氏先祖本是破月部的王族,在流亡時南下,憑着破月弓得了元嘉帝的青眼,得了一郡之地。後人從商的多,現下的中州商會,便是商家主商衍之的一言堂。”
“縱橫南北,貨物連南洋都能到,是個人物。”他不再問下去,隻是站起身熄掉了爐中正旺的香木,蓋住了愈發濃厚的香息:“早些歇息。”
夜裡風燭搖晃,人也睡得安穩,一把屏風不過是層蒙着的絹紗,擱得甚至有些像是自欺欺人,偶爾側身擦過,眼似乎還看得到眼,霧裡看花水裡也撈月。
北地的夜長,天亮的不早,周檀在蒙了層霧的天色裡一路走,草場上姑娘也多,三三兩兩簇着嬉鬧,赫連聿去了佩劍,在帳前磕一把生茶佐味,沒水沒杯也有滋有味。
姑娘們的嬉笑總悅人耳,聽來像是鈴铛響,聚在一處的人頭個個年少又亮麗,隻是有些穿羅裙梳高髻,有些披着短衣露膝蓋,甚至有些挂了甲衣散了發,急匆匆地要往瀚海馬上翻。
營裡的短号正響,催得人三步兩步騰身上馬,發都來不及束起。
這人把茶葉嚼成了瓜子,粗糙的綠在舌尖翻,領子敞得極開,在涼風裡大言不慚地吹。
“公子……”她遠遠喊人:“又去馴馬啊。”
周檀懶得看她,困在一處久了,便發現這群人口舌不饒人,風騷的話在空蕩蕩的腦殼裡滿把抓,嘴皮子像是秦樓楚館裡帶幾厘利息借來的,飄到哪處哪處都帶起意味不明的笑聲。
他離得遠,都聽得到有人掩着袖子笑:“這都睡在一處了,啧啧啧。”
“那是,公子這把腰,比營裡的燒火棍順眼多了。”
“死在窮發秃子手裡算什麼,我看啊,不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是好。”
被鬧得頭疼的人躍進馬房扯中了來不及逃跑的白馬,他伸着手在馬槽的豆子裡翻攪,捏出兩隻還顯得紅豔的櫻桃。
“春分。”他沖着角落叫人:“你又在藏甜,還想不想要一口牙了?”
女孩呲起牙笑,剛啃完半筐櫻桃的嘴,張得像個血洞:“公子,您那帳子裡多得是,您做什麼還來和我搶。”
大君冷着眼驅走了叽喳喳交頭接耳的一群鳥雀,連名帶姓地叫人:“赫連聿。”
滿嘴的碎茶登時嗆了喉嚨,她咳得迎風掬了一把淚,在周圍的又一輪嬉笑裡系了領子往營裡去。
周檀卡着女孩的脖頸看那一口長得參差的牙,臉上挂出了慘不忍睹的神色。
菩提又拖着攤子過,不合時宜地插話:“公子,吃糖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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