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平元年,臘月二十九,大雪紛飛。
楚國上都,北宮門。
宮門樓上吊了一個人頭。
雪虐風饕,人頭早凍得僵硬,鵝毛雪片一層層覆蓋其上,遮住污穢,亦遮住那人的真實樣貌,隻留下一地潔白。
這樣兇寒的日子,又臨近年關,本應在家中享受人間喜樂,避免外出,唯獨出了這檔子事,新帝特命朝臣們今日前來聽訓。
在此等候朝見的臣子們,隻要擡頭,均可見朱紅宮門樓上懸挂的人頭。
“夏雲鶴竟敢侵吞先皇陵地,還涉嫌通敵叛國,落到這般下場,實在是罪有應得。”
“那夏雲鶴仗着自己是帝師,處處擎制新帝,大權獨握,定國公怎能容忍這個眼中釘?”
“可惜了,元化四十年的探花,郎豔獨絕,世無其雙,聽說才二十九歲,就這麼……”
“噓,莫說了,定國公。”
幾位身着飛禽補子朝服的大人互望一眼,止住話頭,規矩站定,卻忍不住往後打量。
一頂通體漆黑的小轎迎着風雪,慢悠悠晃至衆人眼前,擡轎的四個轎夫身材魁梧,眼神警惕,一股兇悍之氣撲面而來。
四人目不斜視,掠過衆位臣子,擡着并不顯眼的轎子穩穩朝宮門方向走去。
夏雲鶴的殘魂在空中冷眼審視衆人,雪花穿過她透明身軀,大臣們凍得發抖,而她無感無覺。
從前朝探花郎,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帝師,她用了十年,将太子從十五歲輔佐至登帝,自認兢兢業業,誰知滿腔熱血錯付,反被構陷通敵。
她低頭打量雙手,原本纖長的手指現在白骨森森,無奈自嘲一聲。
猶記得行刑前夜,新帝唯一一次來昭獄看她,“夏雲鶴,你執教有方,孤心存感激。但夏府查獲通敵書信,老師你通敵叛國。念在昔日恩情……”
通敵叛國?
那人盯着她潰爛的手指,沉默良久,轉頭向獄卒發難,“昏聩之徒,速請禦醫診視,昭獄諸事何不盡職?”
有人唯唯諾諾領命去了,夏雲鶴心中發笑,新帝僞善,此舉不過惺惺作态。
宦海沉浮十年,她什麼沒見過,同先皇不露聲色的陰狠相比,太子略顯浮躁,差點火候。
雪片蓋住夏雲鶴眼睫,打斷她的回憶。她冷冷看着百官從宮門口魚貫而入,直到宮門關閉,将官員們的交談聲隔在宮牆之内。
她收回目光,仰頭望天,厚重的雲層壓迫大地,飛雪從茫茫天際飄落,天地一白,她眼中滑落的,卻是兩行血淚。
風雪肆虐,北宮門時光飛速輪轉十秋。楚國皇宮化作一片火海,北戎鐵騎擦着她臉頰疾馳而過,震天的馬蹄聲,尖銳的哭喊聲,破碎的肢體,血流成河。
楚國,亡了。
夏雲鶴雙眼圓睜,驚愕地看着眼前這片如同煉獄般的人間景象,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北戎戰敗元氣大傷,二十年才能恢複,他們如何在十年後攻破楚國王都?新帝又是如何守護國家,導緻十年後的慘狀?
火光中,她看見一守城将領孤身奮戰。糧草耗盡,箭矢無援,他滿身血污,面目模糊,唯有琥珀般的眼睛閃爍兇狠。
他腳下屍山血海,猩紅披風獵獵作響。在擊退一群敵兵後,終被北戎主将下令射殺。
夏雲鶴緊閉雙眼,喉間嗚咽。她女扮男裝入仕十年,僅求“國泰民安、海清河晏”八字。生前被構陷下獄,死後見家國淪陷,如何讓她甘心?隻恨自己一縷殘魂無力回天。
意識朦朦胧胧,她聽見耳畔焦急的說話聲,“夏大人,感覺怎樣了,哎呦喂……火盆呢,快點啊。”
這人聲音陰柔,話語卻頗具威嚴,夏雲鶴腦中嗡一聲,身體仿佛被人重擊一拳,靈魂猛地一墜。
她勉力睜開眼睛,對上三張胖瘦不一的大臉,驚了一瞬,下意識後退,被一名圓圓胖胖,身着藍鍛裌袍的内侍眼疾手快地捉住她肘部,這人彎起眼睛,如釋重負般長舒口氣,輕拍她手臂,一臉後怕。
“夏大人喲,可吓死咱了。選皇子的事還沒定呢,您可千萬撐住了。”
選皇子?夏雲鶴愣了下,上一刻是上都淪陷的人間慘狀,下一刻竟是挑選皇子?饒是她心理強大,現在也是腦子發懵,不禁疑惑自己又到了何處?
她慢慢從胖内侍手中抽回手臂,揉着身上绯色鸂鶒補子官服,轉動眼珠,默默打量四周。一水新置黃梨木桌椅,屋角一隻落地青花山水雲松瓷瓶矗立,内插一樹新剪半開梅花,幽香四溢。
與之前殘酷血腥的城破場景大不相同。
屋内暖意氤氲,熏得她喉嚨絲絲發癢,她捂嘴猛咳,三人慌忙為她撫背順氣,為首的胖内侍連連祈禱,“陛下保佑,夏大人健健康康。”
忙活好一陣,夏雲鶴順了氣,胖内侍差使兩名小宦官,“你去櫃中取來手爐,你拿火鉗撥旺炭火。”
他又轉過頭對夏雲鶴笑道:“陛下福德深厚,有先見之明,說夏大人畏寒,讓奴才們提前備着東西,銀絲炭也是陛下專門從惜薪司撥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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