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我知你蘇州顧家善釀,所産桃源、香雪、金莖露、珍珠紅乃杯中極品,色味冠絕太湖之濱。你歸家後,可差一小厮,将此四種佳釀各裝一甕,送往金雞湖的岣嵝山房,便抵了筆金。你我今後不可再見,你也不必費心尋我,那十支葫蘆筆,你可每年用一支,筆頭……”道人行的極快,最後的說話已在數十丈外,幾不可聞。
顧刃微歎一聲,轉頭對還在盯着蝴蝶發呆的小丫鬟道:
“花椒,你的衣衫破了,自己先回去換。我一個人在附近随便轉轉,晚點再回去。”将十管葫蘆筆小心地塞入懷中,抖了抖落在衣服上的蝴蝶,振袖而出,徑奔西湖岸邊一處船塢。
因是除夕之日,那船塢隻泊了一艘湖船。顧刃環目四顧,除了船夫與自己,左近再無一個遊人。于是遠遠地拱手相呼:
“船家大哥,雇您這艘船送我至湖心亭遊玩一圈,半日便歸,可方便?”
“公子,我這船滿員可載十二位客官,雖然今天是除夕,遊人稀少,但好歹等我湊個六七位客人再出發吧?”
顧刃依舊拱手說道:“船家您隻管撐船,到時依十二人份給您結船錢便是了。”
船家喜道:“既如此,請公子小心登船”。
顧刃一步跨上,見這湖船長約四丈,檻牖豁亮寬敞,便憑欄倚眺湖上風光。船首立匾上刻“煙水浮居”四字。顧刃一見心喜,食指不由得随匾中字體淩空比劃起來,随口贊道:
“此匾筆力老辣勁挺,結體緊湊,縱橫以剞側取勢,想必是沈周先生手書吧?”
“公子取笑了,我們湖裡撐船的,連字都認不得幾個,怎會識得寫字的先生哩!這塊匾是我們東家老爺求人搞來的”
顧刃欠身說道:“小弟失禮了,船家勿怪。”
心中暗道,聽說白石翁書畫冠絕吳地,連徵明兄也拜入他的門下,不想今日有緣在西湖見到他的手書。
不多時,船家已把船撐入湖中,顧刃攏起炭爐放在腳下避寒。不一刻行至深處,大雪方停,萬籁俱靜。天與雲,雲與山,山與水,上下俱白。前瞻後顧,岸邊長堤細如一痕,湖心亭遠望僅一墨點大小。觀此景色,顧刃神骸不禁為之一奪,心中默想,若九霄下望,此一舟兩人不過一粒芥子,茫茫宇宙之中,這偌大西湖也微不可察。既如此,人生數十春秋,白駒過隙,委實無甚可做貪戀。
顧刃賞了一會兒湖上風光,轉頭跟船工閑聊:
“船家大哥,聽說舊時這湖内有三塔,現如今怎麼隻見其二?”
“公子,您是外地來的吧?您半年前來,這湖上還是三座石塔呢。今年中秋,我們這來了一位陰子淑陰大人,要在湖心寺宴客賞月。寺僧攔着山門就是不讓進。陰大人大怒,命人拆了一座石塔立威,将一衆僧人帶走嚴加審問,後來果然問出好多不法之事。聽說,這湖心寺曆年來為惡鄉裡,斂财并地,倚仗的竟是鎮守中官那些出鎮的公公們。”
雖然湖中隻有兩人,船工說到最後一句,還是不自覺的放低聲音。
顧刃低頭沉吟:陰子淑大人,我在蘇州也聽過他的大名,好像是成化八年進士,如今官拜浙西道按察司佥事,府學内都贊他秉憲甚厲。這次朝廷下旨明令出鎮的中官太監不得受理民訟,傳言起因就是這位陰大人的一紙奏章。說到最後,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廢銀、挺銀兩黨的明争暗鬥。想到京城内閣的黨争,已經牽連到千裡之外西湖中的一座石塔,不覺深感厭惡,更加堅定自己不仕之心。何況自己僅有十年陽壽,哪肯再花心思往這些事情上去。
不到一刻,船靠近了湖心。船家将錨繩捆牢,對顧刃道:
“公子請自去亭上遊玩,小老在此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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