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對峙,荇卻是跪着的。
而看似是嬴政占盡上風,可實際上,主動權全在荇那一方。
她擁有絕對的實力,哪怕她甘願,人類也無法殺死她。
她完全可以越過他,行使她的意志。
荇長跪着,随着時間一分一秒地推移,嬴政心中的火燒得愈來愈旺。
她以為她這是在幹什麼?
如此搖奪他的意志,莫非還在心中認為這是所謂忠誠!
“起來說話!”嬴政冷聲怒斥。
荇并未起身,而是猛地擡起了頭仰望着嬴政。
嬴政的視線直直地墜入荇那雙如黑洞般的瞳眸,執拗與瘋狂在其内熯天熾地,懾人心魂。
荇的目光同樣落入嬴政冷峻的雙眼,冰川之下的萬裡黑沉仿佛就潛藏在她的君主眼中。
“陛下,荇沒有在冒險。”
她的嗓音有些啞,聲音卻笃定,仿佛沙漠中迷失而缺水的旅人确認了綠洲的方位。
其實荇也很忐忑,更焦躁難安,她也知道,她這樣是在逼迫君主。
可令自家君主長生的唯一的希望就擺在她眼前,她又如何舍得就此放過?
失敗的幾率如此之低,成功的幾率如此之高,便是賭,又如何不值得?!
嬴政的聲音中壓抑着怒意:“你是數字生命,你該知道,萬一就是一萬!”
而荇仍舊言辭激烈:“哪怕是最大的意外,也不過隻是犧牲一部分人……”而已。
話音戛然中斷,數據控内緊鎖的記憶與情感指令傾洩而出,荇的目光轉瞬空茫。
她曾旁觀宏大時空的坍塌,無數世界在頃刻間湮滅,不複存在。
也曾見證龐然古靈乍然消散,身名俱滅于無盡宇宙,無聲無息。
她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敬畏,惟餘故鄉,魂牽夢萦。
可她回不去了。
縱使舊景複現,也隻是另一組微小元素在某種幹預之下對天邊蜃樓的演繹。
哪怕世界本源與她昔日故鄉同出一源,終究不是當年人,更不會是當年景色。
或許養育她的那個大秦,早已如她摧毀的無數世界一般,失落在時空長河中。
她所珍視的,或許也早已被他人當作草芥随意處置。
每每思慮至此,她就對素昧平生的時空生出一絲隐秘的恨。
那時她隐秘而扭曲地想着,這又是誰的故鄉呢?
将記憶數據重新收攏歸納,荇仿佛被人抽幹了魂魄一般,她那雙目就如火後的劫灰般暗淡下去。
嬴政心中驚駭,目光卻是不住地在荇面上巡睃,他試圖找到荇的面色如此劇變的緣由。
而荇松開嬴政衣擺,緩緩撤下那隻向前的右腿,雙膝跪地後深深叩首。
“荇知罪,還請陛下責罰!”
她模拟人類人體運行機制的技術過于成熟,因而此刻她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
她之所以離不開大秦,離不開君主,不正是恐懼淪為真正的數字生命嗎?
算力壓倒一切感性,決策之中隻有數據,不屑乾坤大,不憐草木青。
并非變簡單利益熏心,而是對萬事萬物都無法在乎,有且僅有數據,完全等待一個外界的指令。
被取悅也罷,被激怒也罷,她沒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更沒有自己的人生要活,隻是為了破壞。
那般滋味究竟何等糟糕透頂她早已嘗盡,她眷戀的始終還是這份有限的自由。
隐隐能猜到荇為什麼放棄她所持的意見,嬴政深深地歎息。
俯下身,嬴政朝着荇伸出了手。
“起來罷,朕赦你無罪。”
荇有些僵硬地擡起頭,目光恰好撞上了嬴政的手掌。
她再一次慶幸,她完全沒建立過與眼淚相關的機制。
否則她大概能哭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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