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片刻,笑道:“啊,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中埋伏了。”
這可真是不湊巧,倒像是他真的把他們帶給胡契人,叫他們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帶頭的胡契人站在山崖之上,以胡契語低聲訓斥了剛剛放箭的人什麼,便做出手勢示意了段胥和韓令秋,然後放平手掌在空中一劃。
這種示意,表明的是段胥和韓令秋要活捉,其餘人等格殺勿論。
段胥看了一眼韓令秋,再慢慢地轉過頭來看向包圍他們的胡契人。手中的劍掂了掂,血從他受傷的手臂流下來劃過劍上的“破”字。
正在破字瑩瑩泛光的時候,突然一個突兀的聲音在山谷裡響起。相同的意思,漢語與胡契語各說了一遍。
“且慢。”
是個有點低緩的女聲,一時間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官道上空山崖之下,晴天白日的烈烈北風中,憑空突然燃起一團湛藍的火焰。那團詭異的火焰仿佛是無根之木,燃得卻異常熾烈,寒風竟然不能吹動它一絲一毫。
從火焰中生長出白色的絲線,如同結繭般一層層将火焰包裹起來,化為玉質的镂空冰裂紋六角宮燈。從燈頂長出提燈的纖長槐木燈杆,漆黑發亮。
那燈杆之上漸漸顯露出一個女子的樣子,她翹着腿坐在槐木燈杆上,左手撫着詭異的燈火,右手搭在膝蓋之上。一身華麗的紅白間色曲裾三重衣,最外層鏽紅色的衣裳上繡着流雲忍冬紋,長發垂落腰間以紅色發帶系住。
與華麗的衣服不同,她的面色蒼白如紙,唯有鳳目邊的小痣黑得顯眼。當真是冰肌玉骨,不似活人。
黑夜提燈,為人引路。
白日提燈,替鬼開道。
那女子微微笑起來,以胡契語對山腰上那些胡契士兵道:“我本一介惡鬼,不想摻和諸位這些事。隻是剛剛一時嘴饞吃了被你們射死的小兄弟,他求我救這些大梁士兵,我答應了。”
剛剛那被胡契人一箭射了個對穿的士兵倒在血泊裡,脖頸上隐隐浮現出齒痕。
她微微偏頭,說道:“諸位丹支的壯士,可否賣我這惡鬼個面子,把他們放回去呢?”
山上山下這群人都是一副大白天活見鬼的吃驚表情——這倒真的是活見鬼了。一時間天地寂靜,多數人都在揉眼睛懷疑自己看到了什麼,不能立刻回應她的發言。
段胥卻不眨眼地看着空中這個陌生的女鬼,抿了抿唇,然後喚道:“賀小小。”
那女鬼也不瞧他,像是不知道他在叫誰似的。
段胥笑起來,說:“别裝了。”
那女鬼似乎輕聲哂笑了一下,慢慢回過頭來。一隻黑色的烏鴉落在她的肩頭,繼而是漫天如黑雨一般的烏鴉密密麻麻地落在這一片山地之上,一隻隻睜着烏溜的眼睛到處瞧着。竟然沒有一隻烏鴉鳴叫,場面安靜得詭異。
她眨着漆黑不見眼白的眼睛,笑道:“還有人敢欺負你呢?沒想到我們小狐狸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山腰上的胡契人終于反應過來,他們顯然也被這詭異的景象所震懾,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為首的那個軍官大聲喝道:“蒼神保佑,異教邪徒怎敢裝神弄……”
鬼這個字還沒說出來,賀思慕淡淡地噓了一聲,他的身上突然燃起藍色的鬼火,一聲驚叫之後頃刻化為焦黑的枯骨,一下子垮落在地上。
賀思慕把眼神移過來,以胡契語笑道:“你以為我當真在同你們商量?活着沒眼色,死了總會認得我的。”
她以這個冷峻美麗的真身出現時,便有種與賀小小完全不同的氣場,懶散與嘻嘻哈哈褪得幹幹淨淨,便是笑起來也是兇狠、傲慢、不耐,仿佛是柄瞧一眼都會被割傷的刀子。
胡契人一見這形勢終于松動了,紛紛掉頭高呼蒼神降災,逃竄離開這詭異險惡之地,驚飛了一群烏鴉。
段胥轉過頭去,看見自己身邊呆滞的大梁士兵們,他們仿佛陷入了某種幻覺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沉默片刻,走到那被箭射穿,最終死于惡鬼之口的大梁士兵身邊。
那是個涼州來的孩子,也不過十五歲的年紀。
他蹲下來,合上那士兵圓睜的雙目,輕聲道:“休息罷。”
然後他起身一步步走到賀思慕身邊,受傷染血的手握上那懸空的槐木燈杆,她于是轉過頭來,在漫天烏鴉飛舞間低眸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她的臉上濺了幾點血迹,應當是剛剛咬那士兵脖子時染上的。
段胥便用幹淨的那隻手從懷裡拿出一方帕子,像他們初遇時那樣伸手遞給她,道:“擦擦臉上的血吧,惡鬼小姐。”
賀思慕看了一眼他手裡的帕子,目光再移到他的臉上,冷淡說道:“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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