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管,你知道為什麼白巡檢此番這般大公無私嗎?既不要利,也不求功,還不要你們感激?”
“知道。”徐大管瞥了遠處的那坨人一眼,低聲笑道。“白家貴女啥都不缺,還這般武藝,真要在這個關頭越過職務來做好人,反而要忌諱人家說她收買人心。”
“沒錯。”張行認真以對。“白家貴女啥都不缺,非要說缺的,就是此時差一個‘不失不漏’……乃是說不出簍子,對得起天地良心、上下人心就行了……所以,才會大公無私,收繳的錢财決于天街之上、衆人目下,然後偏偏連給你一些賞錢都不經手。”
話到這裡,張行指着自己言道:“我現在也缺‘不失’!這件事整治好了就行,從沒想過發财。”
徐大管怔了一下,點點頭,站起身來,終于還是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張三郎,兄弟送你一句掏心窩子話……有些人,你是夠不着的,非要試試也行,年輕嘛……但心裡要有個謀劃,幾年不行,就早回頭,整些富貴出來給自家一個交代。我剛剛說你分劃繳獲比南衙諸公還強,絕對也是真心話,你這人辦事委實漂亮,隻經此一事,就在東都立下了,最起碼南城這邊,就都認你張三郎這個号了。”
說着,徐大管摸着懷中褡裢,握着佩刀,飛也似的順着天街往南去了。
張行怔了半日,才反應過來對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卻也懶得理會……無他,這支名列靖安台中鎮撫司第二的錦衣巡組裡,但凡是個沒家室的,幾乎人人都有些理所當然的想法,對方誤會屬于理所當然,而其他人也不差他這個誤會。
誰讓那老娘皮确實家門高、武藝高、長得還行呢?
想到這裡,張行隻想去坊内洗個澡,早點安歇,卻是拿出桌下的幾個本子來,匆匆核對一番後,轉向了這邊還在賞月的白有思。
“巡檢,有公事。”張行大大方方在那些年輕巡騎的注視下将手中幾個本子遞上。“帳都做好了……三本賬,一個是給台中看的明帳;暗賬分兩本,一本記了自家兄弟的分潤,一本沒記……若無差錯,明日一早就按照暗賬把浮财全部發了,明賬做成文書交上去。”
白有思點了下頭,難得含笑接過:“三郎辛苦了,若非是你,此事不可能這般輕松起手與結尾。”
隻是一語,張行便因為幾位同僚的矚目而如芒在背。
然而,雖然明顯曉得對方是在調戲自己,張行也隻好硬着頭皮擺手:“不辛苦的,不如諸位兄弟在坊内拼殺辛苦,我就是個偷懶的。”
“我心裡有譜的。”白有思将三個賬本擺好,一邊翻看一邊來問。“你曉得昨日中丞的嘉獎就下來了嗎?”
“曉得。”
“那你曉得昨日晚間,各位在京朱绶都得到中丞傳喚,然後從今日上午開始,靖安台所領南城諸坊表要以我們所領兩坊為标,統一清理南城嗎?”
“曉得,而且知道中丞還嫌我們殺人太多了,要其他坊一萬人殺十個就足了。”
“不錯。”白有思看着賬本,沒有擡頭,卻笑意明顯。“那你曉得中丞曾一度讓我将本組巡騎分與諸組,協助指導,但被我拒絕嗎?”
“不曉得。”張行束手想了一想,決定還是在情況未明之前,拍個馬屁為佳,畢竟對方笑的太滲人了。“但巡檢做的極對……哪有我們自己的活幹完了,幹得好,幹得快,所以要去幫别人幹的道理?況且,連日辛苦,又是制定計劃,又是組織人力物力,然後還要指揮、拼殺,還要分發物資,還要處理屍體、傷員,還要善後,咱們的人可不是人人都如巡檢這般修為高深,都是要休整的。而去了他組做指導,沒錢沒功勞不說,受委屈髒累也不說,怕隻怕再遇到一個‘縱雲劍’馬奎,又沒了巡檢遮護。”
這話說實誠也實誠,說拍馬也拍馬,卻是引得錢唐幾個人反複來打量張行,都隻覺得這張三郎委實是個勁敵。
“是啊。”白有思看着賬本,居然甘之如饴。“說到底,朝堂風雨大作,咱們此舉本不過是為了自保而已……沒必要争那個事情。”
“是。”張行懇切颔首,隻以為對方被拍舒服了,今日便過關了。
“所以,就是怕你卷入大的亂子裡,我才專門拒了中丞調你去黑塔教授那些表格的言語。”白有思放下賬本,盯着張行認真來看。“轉入黑塔,把這事做了,三個月後,按照成例便可加白绶……你不會怨恨我吧?”
張行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才醒悟是什麼意思,卻是連連擺手,誠心做答:“怎麼會呢?我感激巡檢都還來不及……東都這裡,風生水起,我這種小人物,正要倚靠巡檢遮護,沒了巡檢,連命都保不住。”
白有思也好,幾名巡騎也好,神色各異,卻都齊齊盯着張行,似乎想驗證此人言語。
但看了許久,白有思始終沒能察覺到對方的虛僞作假之态,卻是稍微放下心來:“你且放心,你這人雖然修養差了點,但修為文華世故品質都是極好的,遲早會掙到一番富貴。”
聽到這裡,張行哪裡還不知道,必然是剛剛徐大管那番話被這老娘皮聽到,曉得她這些日子驅馳無度,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所以稍作安撫。
“巡檢放心。”想明白了這點後,張行自己也放下心來,卻是昂然拱手以對。“我這人委實無心圖富貴,但隻怕憑良心認真做事,這富貴便要來逼我……但我這人又平素性情狹隘,見不得不平事,怕隻怕一個性子上來,未見富貴,先見刀兵……到時候,還要借巡檢身後高門與腰中長劍,替我稍作遮蔽。”
說着,拱拱手,就直接走了,似乎是要往坊門内洗澡睡覺,隻由着這些人自家賞月。
而白有思怔怔看了此人背影一陣子,複又細細品味,居然還是沒有察覺到對方說這番言語時有任何虛僞作假之态,一時也是愕然。
也就是愕然茫然之中,忽然間,天氣悶悶,烏雲重新卷過皓月,卻是再度下起了讓人無奈的淅瀝夏雨。
時值仲夏,東都城在下雨。
翌日,雨水不停,中午時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忽然傳來,就在南城靖安台所領各坊嘗試進行以打擊本地幫派、赈濟災民為主要内容的新方案後的第二天,正平坊那裡爆發了大規模民亂,而其中明顯有之前劫獄、逃獄的欽犯大隊人馬與核心組織力量在煽動,以至于正平坊的各路官兵遭遇埋伏,死傷累累。
一時間,傳騎四下,臨時放開禁令的東都城甚至有流光偶爾飛過,各路兵馬都得到軍令,乃是保留少數人手,控制天街便可,其餘所有精銳力量,立即無條件前往正平坊支援。
剛剛分完錢,正準備在嘉靖、嘉慶這裡歇到半月期限為止的第二巡組,無可奈何,立即一分為二,一部以副巡檢黑绶胡彥為主留守,另一部則在白有思的帶領下迅速沿天街進發支援。
張行被分到了白有思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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