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謝骛清那雙黑漆漆的眼看着,有意繞開他的目光,往院子裡看:“你學弟來了嗎?”
謝骛清挪了小半步,在她的斜上方回答說:“還沒到。”
她進了院子,裡頭七八個軍官忙活着,籌謀給公子爺和何二小姐煮午飯。他們都不是炊事兵,手藝欠佳,無奈公子爺請貴客都不去定個酒樓,偏要回百花深處,他們幾個隻得硬着頭皮上,正是焦頭爛額的關頭,何未露了面。
她莫名感覺受到了最高規格的注目禮。全部人停下,以目光迎接這位見過兩回的傳聞裡公子爺追不到娶不着,嘴上不提實則心尖尖上擺着的何家二小姐。
林副官為她打了簾子。
何未先進了屋,還是原樣,炭火燒得旺。不過今日的八仙桌上,不止有幹果、果脯,還有豌豆黃兒、艾窩窩、糖耳朵、芸豆卷、炸咯吱、核桃酥、開口笑……
“護國寺買的,杏仁豆腐和栗子涼糕。”那天送信的年輕軍官,把最後兩樣擺在她眼前。
東西擺完,人逃走。
何未挨着八仙桌坐下。
那日來去倉促,沒認真瞧過這屋子内的陳設,此刻看,白壁素帏,确實像個單身男人住得地方。她往珠簾裡瞧,最先瞅見的就是紅棕色的愛立信立式箱型電話機,半人高,擺在紅絲絨布面的單人沙發旁。那晚,他恐怕就在那接得電話。
她這個角度能瞥見床榻的一角,錦被像是沒收——
“上次來,不見你對這屋子如此關心。”他終于出聲。
謝骛清走到她面前,拉開一個八仙桌的配凳,跟着坐了。因凳子小,他不得不兩腿分開而坐,一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另一手搭着八仙桌邊沿,面朝着她。
何未臉一熱,随口道:“聽林副官說這院子是你叔叔的,才想多看兩眼。你叔叔的名聲……也挺大的。”
他點頭,附和說:“看得出你對我們謝家,确實很有好感。”
何未之前被他引入相親局,事後琢磨覺得答應得太痛快,心裡有稍許不舒服。不過和他一來一去說了幾句,心便軟下來。算了,來都來了。
她暗歎自己大度,輕聲問:“你那位學弟,叫什麼?”
“鄧元初。”
“挺好聽的,”她拿起銀叉子,為滿桌吃食相面,“人好嗎?”
“律己清廉,才學過人,”謝骛清帶着欣賞的語氣說,“雖是官宦世家,卻從未倚靠過誰。這次也是憑着自己的成績被招攬回來的,預備入職陸軍部,或是外交部。”
倒是介紹得詳細,她不過問了句好不好。
“外交部缺軍事人才,尤其是有留學背景的,”她聽到外交部,難免多說了兩句,“陸軍部那麼多人,不如讓一個給外交部。”
“你可以等他到了,把這個建議給他。”謝骛清說。
“我負擔不起人家的前程,”她搖頭,“我哥哥死在和會那年,這都是他提到過的。”巴黎和會那年,不止有外交官員去,還特地請了留學過的武官跟随代表團談判。
何未例行公事問完,拿了勺子舀起一小塊豌豆黃,慢慢吃。
謝骛清什麼都不做,看着她吃。
她想到一個問題,擡了眼:“如果你學弟去了陸軍部,日後……他不就是你的死敵了?”
南北政府必有一戰,舉國皆知。如果那個人去了陸軍部,日後開戰,必然是謝骛清的一個勁敵。如果去外交部還好,就是對外、對國際社會的,不參與内部戰事。
“如果他真想為軍閥政府效力,我們也隻能是敵人,”他似被問到痛點,停了好一會兒,才說,“過去有不少師兄弟死在我的手裡。”
全國統共那麼幾個正規軍校,畢業時大家各奔南北,等再見面十有八九都是在戰場上。
何未握着勺子,望進他的眼睛裡:“如果這樣,你不是把自己敵人介紹給我了?”
他想想,公平地說:“或許是。”
“那以後你倆生死對決,我該站在誰那邊兒?”
說了半天的話,隻有這一句容易被誤解,偏巧就被送炭盆進來的武官聽到了。她沒臉紅,人家先窘得脖子紅了,急着退了出去。
何未抿起嘴唇,郁悶地接着吃豌豆黃兒。
“這幾年,大家都是今日不知明日生死,尤其我們這些從軍的,”謝骛清說,“現在說這話太早。”
何未輕“嗯”了聲,不再問。她一手撐着自己的臉,手指玩着大衣的狐狸毛領。今日她穿着的大衣領口和袖口處全是白絨絨的狐狸毛,進屋忘了脫,剛剛武官又在她腳跟前加了一盆燒得鮮紅的炭,是越烤越熱,越熱越覺得毛礙事……
謝骛清見她臉越來越紅,早察覺異樣,見她第三次摸狐狸毛領子,先替她說破了:“要不要把大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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