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做手術了。我輕輕吸了一口氣,背上的箭必須盡快取出來。他已經被我包紮傷口時痛醒過來,我遞給他準備好的濕布。“咬在嘴裡,免得崩到牙齒。”他依言做了。商文柏不僅是個好大夫,也是個懂得配合醫生的好病人。洗淨的小藏刀放在火上烤消毒,一個時辰前,它還是把兇刃,現在它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手術刀。刀者,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它倒成了最好的诠釋。刀劃在他背部的肌肉上,他一陣痙攣。我低聲道歉:“對不起,我沒能找到麻醉藥。”如果有株曼佗羅就好了。他輕輕地搖頭,示意我繼續手術。其實就算他疼的哭爹喊娘,我也得繼續下刀,為醫最忌諱的就是看見病人痛苦就下不了手。所以醫生都有幾分冷酷,這既是看慣了生死,神經麻木了,也是職業本身的需要。他的手緊緊的攥着身下的破毛毯,背上沁出一粒粒細密的汗珠。我的額頭也是大汗淋漓,熊熊燃燒的火焰讓帳篷裡溫度陡升,幾乎是暮春的氣溫了。手盡量穩着不顫抖,我下意識的咬住嘴唇,低聲提醒:“我拔箭了。”我咬咬牙,用力将箭頭拔了出來,三角形的箭頭上粘着斑斑的血迹,被黑色的鐵一映,成了殷紅色。他發出一聲低沉的悶哼聲,虛脫般向右邊倒下,我連忙扶住。箭傷因為創口小,反倒幾乎沒流血,我給他敷上了點草藥包紮好,扶他躺了下來。商文柏一聲悶哼,身體痙攣着弓起來。傷口雖深,好在創面不大,幾乎沒有什麼血流出來,《三國演義》中記載關羽在華佗為他刮骨療傷之際,談笑自如,風雲不變。那是事實,不過,他服了麻沸散。任何正常人都不會對疼痛無動于衷的。他至始至終都沒有叫過一聲疼,可是額頭上不斷冒出的冷汗已經足以說明一切。我手足無措地蹲在一旁,不時用熱水搓過的汗巾擦着他額頭上的汗;一個學習了六年西醫的國家重點大學的研究生在沒有任何現代醫療設施的情況下,還不如一個赤腳醫生。早知道有今天,當年我就該學中醫,也不至于如此狼狽。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挨這一箭的人是我自己。從來不願意自己成為别人的負擔,可惜時至今日,還是免不了連累别人,司嘉洛,你做人還真夠失敗的。無聲的苦笑不自覺地浮上了嘴角。“嘉洛,唱首歌吧。”商文柏雖然痛得冷汗淋漓,臉上的笑容依然溫和親切。“唱歌?”我訝然,旋即點了點頭,“你想聽什麼歌。”如果能有事情轉移他的注意力,他感受到的疼痛就會減輕一些。“那次你在山洞唱歌,你的聲音很好聽的。”他略微活動了一下脖子,頭轉到正對我的方向,眼睛鼓勵地看着我,仿佛在無聲地招呼我:“唱吧。”我愣了愣,随口哼起了《白月光》。這是我跟軒分手後把自己關在宿舍裡沒日沒夜聽的一首歌,我伴随着歌聲寂寞地流幹了所有可能流在人前的眼淚。我以為現在再次唱起這首歌,我會忍不住落淚,沒想到眼睛澀澀的毫無水霧,隻是心口還會鈍鈍的疼,一抽一抽的,所以歌唱的有點破碎,斷斷續續的不成曲調。“白月光心裡某個地方那麼亮卻那麼冰涼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隐藏卻欲蓋彌彰白月光在天涯的兩端在心上卻不在身旁擦不幹你當時的淚光路太長追不回原諒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想遺忘又忍不住回想想流亡一路跌跌撞撞你的捆綁無法釋放白月光在天涯的兩端越隐瞞越覺得孤單擦不幹回憶理的淚光路太長怎麼補償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想遺忘又忍不住回想想流亡一路跌跌撞撞你的捆綁無法釋放白月光心裡某個地方那麼亮卻那麼冰涼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隐藏卻在生長”是不是不去回想,疼痛就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被慢慢遺忘,好象傷痕從來都不曾存在。商文柏已經沉沉的睡着了,睡眠是一劑最好的安神鎮痛藥。我給火堆加了點木料,又撥弄了兩下,等它燒的旺旺的,起身出帳。月光如水,漂洗着草原上的血腥味,空氣中隻有春草剛剛冒頭時特有的清香,混着初春的寒氣,令人精神為之一振。遠處的黑影似山巒又似古木,偉岸高聳。中學時學的最糟糕的一門課就是地理,所以對于高原上的植被特點,我的印象十分模糊,姑且就假設草原上有高大的喬木吧。那麼高,也許已經生長了數百乃至上千年了,人生苦短,隻有無情的草木山石才是時間的唯一見證。我們都是罪人,我們都被判了死刑,但都有一個不定期的緩刑期,然後我們所在的地方就不再有我們了。我們隻是生命長河中的過客,無所謂永恒,更無所謂不朽。初春夜晚的寒氣襲人,等到我驚覺過來時,才發現已經在外面待了太久,指間冰涼發僵,腿腳也凍麻木了。剁剁腳,往雙手呵了口氣,我趕緊回到帳内,已經有一個重傷患者了,我再感冒發燒倒下去,我們倆真的會病死在這人迹罕至的荒原上的。好不容易才從卓嘎手裡逃出來,一天的自由空氣還沒有呼吸就曝屍荒原作秃鹫的腹中餐,想想就心有不甘。火光下,他的臉蒼白而平靜,就象中世紀的歐洲貴族一樣,慘白沒有血色。我輕聲喟歎,本來躺在這裡的人應該是我,他替我承受了這番劫難。而我隻能看着他在睡夢中繼續痛苦,卻無能為力。商文柏,你真是個奇怪的人,我跟你隻是萍水相逢而已,居然舍命相救,是古人素來俠肝義膽還是你慈悲為懷慣了。火堆上銅罐裡的水已經騰騰的冒起白汽,恍惚回到幾個月前,同樣的火堆,同樣的熱水,隻是地點不同,醫生和病人的身份也互換了。我用濕布裹着把手,将壺從火堆上方取了下來放在新汲的湖水裡快速降溫。為了防止感冒,我得多喝點熱水。感覺溫度差不多了,我咕咕地喝了一大氣水,從遇上狼群到被卓嘎的人馬追上直至現在,我滴水未沾,粒米未進,餓倒不覺着,就是渴的挺厲害的。向左走向右走“咔嚓嚓——”晴朗的夜空中忽然劈過一道雪白的閃電,那麼亮,連皎潔的明月都黯然失色。我驚訝的跑出去,看着夜空電閃雷鳴。明明還沒有到西秦的雨季。我又驚又喜,老天爺終于想起我這個被遺忘在異時空的倒黴鬼了。我趕緊哆哆嗦嗦的收拾東西,神啊,幸好我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包袱還好好的。我感激的擡頭,卻意外看見了商文柏蒼白失血的臉。他的嘴唇已經龜裂,唇色蒼白。我用幹淨的布蘸了些涼好的開水,輕輕擦拭他的嘴唇,卻驚訝地發現他的喉頭并沒有如我所想的孱動,這時我才注意到他鼻息灼熱,試試額頭,燙的吓人。他居然已經燒到吞咽反射都消失了的地步,我又驚又亂,最不願意看到的狀況終于發生了,他的傷口已經發炎了。“别管他,趕緊回去,這次不走,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家。”理智第一個跳出來說話。“見死不救太不厚道了,何況人家還救過你的命。”良心和道義蘇醒過來,立刻反駁理智。“非得回去嗎?回去幹什麼,繼續忍受孤單和寂廖?”不知哪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疑惑,但旋即被理智和情感的争吵給吞沒。“立刻走!”“不能見死不救!”“好了,不許再吵!”我捧着腦袋怒吼,“頭都快炸開了。”也許是害怕失去我這個載體,理智和情感立刻識相的噤聲。“走人也要有代步工具,靠我兩條腿,走到天亮也回不了穿越點。”我哭,沒事我幹嘛學人家當好人,把馬急急忙忙的拍走了。何況胡狼還帶着大隊人馬在我通往穿越點的道路上候着,我現在輕舉妄動豈不是自投羅網。胡狼,你要是害的本姑娘滞留在異時空,我就詛咒你此生想什麼沒什麼。我郁悶的朝天空大喊大叫:“喂!老天爺,事不過三,下次你挑個好點的時機通知我走。”真是心有不甘。我歎了口氣走向商文柏,拎好毛巾敷在他額頭上。物理降溫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他的鼻息依然灼熱,臉色蒼白近乎透明,嘴唇煞白,宛如風雨中搖搖欲墜的栀子花瓣。濕布從他的額頭不斷吸走熱量,仿佛随之被帶走的是他的生命。我很清楚,他的體溫必須馬上控制住,否則他難逃此劫。隻是……我除了束手無撤地站在那裡一遍遍地為他擦拭身體竟什麼也做不到。我想起生平第一次參與搶救病人,剛剛開始在醫院120急救中心實習的我,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如花的生命消逝,再也不複存在。那是一個患有先天性複雜心髒病的少女,她的各項生命指标在我們的注視下回歸于零。已經過去兩年多了,我還是無法忘記她蒼白的臉和泛紫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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