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脫離群衆,什麼沒有考慮到農民階層!這個年齡的孩子,什麼也不懂,偏偏自視還高得很,真以為自己那點微末的見解,就足以傲視群賢了,朝堂上衮衮諸公,居然沒有一個人比她看得更加明白!
孩子越是有主見,長大中,就越容易讓人出現熱血上湧,甚至頭暈目眩的症狀。要不是陳福順在,葛愛娣揮起棍子的心思都有了,她半點和葛謝恩深談的興趣都沒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你給我閉嘴——你知道什麼!”
葛謝恩面色大變,失望地把頭扭到一邊去,很顯然,這對話幾乎無法進行下去了,陳福順因此更大為尴尬起來,左右張望着母女兩人,幾乎坐立不安,滿臉的歉疚,好像把自己當成了這一次沖突的起源。
暗淡天色之中,潮熱而帶着水汽的風不斷吹來,前院傳來了炊飯的香味,徐大發的聲音隐約傳來,“點燈吧!該吃飯啦,愛娣,你那個叫花雞,怎麼開唷?”
“把泥敲了就行——我來吧!”
電燈被拉開了,暗黃色的燈光,閃爍了幾下,似乎燈絲有燒斷的風險,但還是堅強地挺住了,慢慢地發起熱來,把屋内照亮,葛愛娣大步走出堂屋,去敲叫花雞。葛謝恩也站起身,跑去查看紗窗屜,把它挂好,同時放下了堂屋内外門的紗簾,熟門熟路地從後院拿起一把艾草,在屋裡熏了一遍,看着小蟲子被濃煙熏得往外飛,有些幹脆直接被熏死了,落在地上。陳福順跟在她後頭,亦步亦趨地看稀奇,“到底是嶺南,蟲子是多!”
“是,在這裡,晚上睡覺不燃蚊香是不行的,除非是風大的夜裡,否則,夏天再熱也不敢出門去納涼,你看我們的屋子,這在電扇發明之前,都是不适合住人的,縱深太淺了,白日不得蔭涼,又不夠高,沒有穿堂風。老式的屋子,都是窄門臉,深屋子,這樣就算是盛夏,屋内也能得風涼。”
氣氛就這樣緩和下來了,大家說些羊城港這裡,和雲縣相比的特色之處,先後在餐桌旁圍坐起來,徐大發拿脖子處圍着的濕毛巾,揩着汗道,“福順多吃點,家常便飯,也沒能好好招待你,過幾天待空閑了,再領你下館子去。”
陳福順忙客氣了一番,直說自家小輩,前來叨擾已是不該,又說今晚的飲食已經非常豐盛,千萬不要再鋪張了,她跟着一家人吃就行。葛愛娣聽了笑道,“你也太客氣!這都是家常吃食,你來不來我們都這麼吃,你覺得舅父燒的味道好,那就多吃些。”
三個人,四菜一湯,也說不上多奢靡,确實是葛愛娣家裡三不五時就打打牙祭的水平,一個雜鹹拼碟,一碗老火雞湯,加了黨參、黃芪,這是徐大發在羊城港學來的滋補湯品,他現在閑着就喜歡琢磨這些,葛愛娣捎帶的叫花雞,有這兩味葷菜,就感到很體面了,再炒一個空心菜葉,放的是洪陽一帶的豆醬,陳福順贊不絕口,認為這樣的鮮味很合适羊城港渥熱的天氣。
徐大發很高興,和她絮絮說着自己為何不放辣椒,“我們在臨城縣的時候,冬日氣候寒濕,放點辣椒驅寒是好的。可在羊城港,非常容易上火,再吃辣整個人都不舒服……不兩三年,我們的口味也慢慢地改過來了……”
葛謝恩對父親,便沒有這麼耐心,葛愛娣看陳福順住了筷子,恭敬聽徐大發講話,更是滿意,動手扭下了叫花雞的一隻大腿,放到陳福順碗裡,又将她誇獎了好幾句:陳福順的确是不容易的,在徐家的小輩中,最上進的就屬她了。她的條件雖然相對是最差的,但發展得要比大多數表親都好。
葛愛娣自己沒有娘家親眷,她和徐大發走出村子之後,也願意提攜徐大發的親戚進城幹活,一來二去,徐大發好幾個兄弟姐妹,都在城裡落腳了,雖然不能遷來羊城港,但或者是在臨城縣經營小本買賣,或者是到處去搞建築隊、去修路,生活條件比起以前,改善了太多太多。
也就是陳福順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又很安于現狀,跟着徐大發出外闖蕩了幾年,把老家的房子修起來了,就覺得在外處處都是局促不安,還不如在家做點農活,雖然清苦,但勝在安心,就這樣竟甯可回村子裡住,隻是農閑時在家附近攬活,不願再離家進城闖蕩了。
上一代人的努力,改變的其實多數是下一輩人的命運,其餘進城紮根的表親,他們的孩子,至少自小都知道要供着好好讀書,像葛謝恩這樣,從小到大連家務都不太要幹,隻需要專心讀書的都有,農村孩子從小幫着幹活的日子,對他們來說已經是難以想象的傳說了。
而且,城裡的學校,怎麼也比村裡的掃盲班質量要高,讀書上隻要肯下苦工,多少都能讀一些進去。這樣從小,陳福順姐弟的成績就是最提不起來的,家裡也沒有什麼要求,都默認了他們是随了父母,都不會讀書,一輩子在土裡讨食的命。
誰知道,歹竹出好筍,陳福順的小弟年紀還小,看不出什麼。陳福順這姑娘,看着不聲不響卻很能幹,她讀書上的确是耽誤了的,隻能說是粗通文理。但種田上卻有才幹,人也比較會來事,在村裡立了女戶,被當成典型,還做了田師傅,在種田上,是有成就的,前後兩次來羊城港,都是為了田師傅的考試——田師傅分為好幾種,第一種,是不需要什麼考試認證的,隻需要縣裡下來的師傅認可,算你是本村比較會種田的,大家都客氣地也叫做師傅,平時在鄉裡也有威望,處處都被人高看一等,鎮裡村裡有什麼種植任務,也會調派你去學習、讨論,但一般來說,僅限在本村、本鎮,也沒有什麼額外的報酬。
第二種,這就是有職位的田師傅了,平時就算不種田,也有一筆津貼,是按月發放的,如果被調派去别村,甚至是異地教人種田,那每次都還有額外的報酬,差旅費、誤工費等等,去遠了還有危險津貼,加在一起,收入并不低,甚至比一般的吏目還要豐厚。
如果工作表現特佳,還有文章發表,那麼,甚至有進入農學院的希望,到這裡也就算是徹底跳過龍門了,雖然還是和田地打交道,但身份已經是吏目。也算是一些讀書上沒有天分的農人,一條上進的途徑罷。
不過,做這種田師傅也是要通過考試的,和招考吏目的考試比,要求要低一些,隻要求具備初級語言水平,能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即可。并不要求文采,甚至寫白字都是可以的,考試内容主要集中在各種農作物種植的注意事項上,除了筆試之外,還有門類繁多的實踐考試,也并不強求要一次性考完。
比如陳福順,先後就來了有兩三次了,第一次考筆試,第二次考了三種重點作物的實踐,這一次來考的又是新經濟作物的推廣實踐,等這些科目陸續考完了,得到了認證之後,她就算是真正走上這條路子了,雖說渺茫吧,但至少有了将來轉入吏目的一絲希望,倒是比其餘表親都發展得好,其餘表親如葛謝恩這樣,差不多也就是做個工人,表現好的做大匠工,勝在安穩,不必和田師傅一樣東奔西走,也不用挽着褲腿下田,但轉入仕途的指望幾乎沒有,别看陳福順現在是同輩中少見的泥腿子,但葛愛娣觀她行事,卻很看好她的将來呢。
這孩子和葛謝恩年歲相差不大,從小長在村裡,進城難免有些自卑局促,少女氣息也是未脫,在村裡還好,說到種植時,穩重有威嚴,私底下和表妹在一起,也有高談闊論、指點江山,觀念偏激的時候。不過,一旦轉開話題,她的沉穩勁兒就浮現出來了,和她聊天讓人聽了心裡很舒服:不驕不躁,對人處處尊重謙讓,說到自己的工作,又很在行,比葛謝恩真不知強到哪裡去了!
葛愛娣見到她,就想到年少時的自己,非常喜歡,心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真是不假,所以說,孩子從小還是要讓他們吃點苦,可恨我早些年沒想到這一點,現在已來不及了!葛謝恩算是廢了一大半,再不下重手,她成不了器不要緊,最怕一家人都遭了她的連累!”
心下已是打定主意,不能再容她這樣下去了,面上自然不露出來,因為還有氣的緣故,也不搭理她,更不把另一隻雞大腿扭下來給葛謝恩,葛謝恩賭氣也不動,那隻雞腿便一直兀然矗立在那裡,誰也不碰。葛愛娣和顔悅色,問陳福順近來工作如何,徐大發也很關切村裡的近況,陳福順道,“今年收成還是好,村裡現在不太種紅薯了,水稻也種得少了一些,主要開始在種茶葉。”
“甚至稻種也換了,不再種從前的高産一号。有些鄉親,覺得每年種的東西都不太一樣,要跟上比較勉強,再加上之前說的那篇文章,重重因素疊加,偶然也有一些抱怨,不過大體還是很和諧。”
雖然從買活軍力推的‘高産一号’開始普及沒多久,徐大發一家就不做農民了,但前二十年的生活,還是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一聽說高産一号不種了,忙問道,“這是為什麼!不至于又種回原來的種子了吧?那産量可就太低了!”
“倒不是,是換了産量低一些,但口感更好的豐潤二号來種,因現在米價下來了,高産一号的賣價也就比南洋米高一些,口感相差無幾,再種高産一号,富裕的米賣不出去,留着放陳了,拿去做米粉、米線什麼的,就和南洋米價格沒有區别。”
“倒不如種茶、煙草、紅薯、棉花、大豆等等,套種、輪種可以保證産量,而且加工産品也好上價格,隻是這樣對農戶的要求肯定也就高了——現在還流行開辟果園、花園,原本分地的時候沒人要的山林地,都成香饽饽了。”
徐大發、葛愛娣都是種過地的,當然不可能隻種水稻而已,很多作物都粗略知道它們的性子,因此更明白這樣逐年更換作物,對于農戶來說的确是一種擾動,每一年的時間都要單獨安排,産量也很難預期,等于是更加擔驚受怕了。
這種每年由村裡統籌種植計劃,更換主作物的辦法,對農戶來說,他承受的壓力,和進城做工是一般無二的,而且還平白多了個遇到天災人害、血本無歸的風險。徐大發也是歎道,“是我的話,也難免要抱怨的,這要是自己願意去種,倒沒什麼說頭,這上頭安排下來的,可不就有許多人覺得,是給自己找事兒了?如今是統購的,倒還好了,若非如此,口舌就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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