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酒逢春(二)
自那日清晨的登聞鼓響徹汴都之後,樓館的茶餘飯後,重将當年血洗半個汴都官場的刺棠案翻了出來,有些春考時才來的學生士子先前對此事所知不過浮光掠影,經此一事,可算是聽了個徹底。
邱放為官時素有清名,敲登聞鼓的人是邱放之女,雖說不知她是如何在當年刑獄之中活下來的,但她出頭為劉拂梁伸冤,其中真假到底如何,再往深處想,刺棠案背後之人,是否真的是五王?
但這樣的猜測不過隻是在每個人心中過了一過,無人敢開口言及。
與“真相到底如何”相比,市井間流傳更盛的,是從前那位皇太子的功績。
五王雖文采出衆,到底是不谙世事的天潢貴胄,衆人顯然更愛聽皇太子的傳奇故事,聽他少年早慧,十歲便在幽州軍營中住了兩年,十二歲加封太子,十五歲便獨當一面,治水患、退蝗災,更别提那些流傳下來的詩書文墨了。
聞名天下的正守先生親自為他提了“承明”二字,為着老師和舊友的一份情誼,他頂着壓力出兵南境,以雷霆之勢将當年泛濫一時的殺人祭鬼教連根拔起。至今,荊楚到兩廣之地,都有民衆敬供皇太子神像,感念他當年誅邪之功。
酒館的說書先生一唱三歎,将事迹說得神乎其神,就連門外的乞丐都争先恐後地湊到階前聽熱鬧。
或許也是這年少潑天的功績損了太子陽壽,但他這樣的人,活着驚天動地,死了也能造就一段佳話——病逝的甯樂長公主一首《哀金天》至今流傳不衰,當初禦史台下的士子争先恐後地為太子作詩,請誅禍首、不留餘地。
這不僅是民意所現,更是一樁文壇盛事。
常照坐在樓閣之上,手中端着的春茶已經涼了,窗外恰是剛剛綻了零星新綠的楊柳。
蘇時予坐在他的對側,與他一齊聽完了那說書先生的言語,不由苦笑道:“平年,你費心了。”
這些時日常照與他交往甚密,二人都受各方掣肘,活得小心翼翼,幾l次酒宴之後,蘇時予坦誠心事,竟與他漸有幾l分知交之感。
故而,與落薇的賭約,常照隻瞞了自己的那一半——蘇時予早已看出了他的野心,無論是論利益,還是論與貴妃之情,他都隻能站在他這邊。
豐樂樓中的相見,便是他的投誠。
常照笑問道:“何出此言?”
蘇時予朝下一指:“蘇落薇要重翻刺棠案,是發善心,想要為當年受牽連的一千餘人讨個身後名回來,但她自己也知道,隻要陛下在位,此事便不能成。所以她冒險遣人在此時敲登聞鼓,是為了給世人心中布下些疑雲——當年的案子,究竟有沒有内情?猜測有時候比證據還要可怕,陛下如今又輕慢台谏,她聲名俱佳,是承明儲妃,有朝一日,她若發動宮變,隻要借着刺棠案内情的三言兩語,便能叫天下文人信她七分。”
“這與當年玉秋實和陛下以金天詩重罰禍首如出一轍,文人在側,輿論一起,無論多荒謬
的事情,都能說服世人。她與玉秋實和陛下鬥了這些年,終歸是從他們那裡學來了不少。”
常照挑眉:“哦,時予分明是說你妹妹,這與誇我有什麼關系?”
蘇時予面色不改地繼續道:“她如此行事,便要冒邱雪雨身死、牽連旁人的風險,所以不得不來與你周旋,你應她所求,不會牽連旁人,于是令市井之間大肆吹捧皇太子功績,如此一來——”
他端着酒盞敬了常照一杯:“原本加在擊鼓上的民意,便落在了逝去的殿下身上。殿下聲名愈佳、金天詩案愈成美談,當年寫過詩的文人學子、官宦士紳,還有曾激憤地為太子鳴冤的民衆,愈會在内心深處阻止有人為刺棠翻案。别忘了,邱雪雨為之鳴冤的人,就是在他們逼迫下赴死的。”
“誰會承認自己犯下了這麼大的錯誤?”
他啜飲一口:“誰有這樣寬廣的胸襟,敢承認自己當年是為太師所蒙蔽、是為今上所蒙蔽?當初陛下和太師設下此毒計的時候,便将那些群情激奮的文人和自己綁在了一條船上,刺棠案若是殺錯了人,他們便全是幫兇。說到底,承明皇太子已經死了,死後有這麼好的聲名便夠了,至于到底是誰殺他,于這些人而言,哪有這麼重要?就算心底有些猜測,他們也不會直言的。這些日子,平年兄刻意四處散布對太子的稱頌,不就是為了提醒他們這件事麼?”
常照捧杯長笑,目中有幾l分欣賞之色:“所以——”
蘇時予淡然道:“所以平年兄确實履約,不牽連旁人的方式,便是用這件事将登聞鼓的輿論按下去。來日,将邱雪雨的人證物證一一擊破,維持原判,市井之間不僅不會生質疑心思,怕還會有許多人暗自慶幸才是。”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不過平年兄此舉,并非沒有破局之法,你與陛下利用的都是死人,他被捧成如今模樣,平年兄就不怕,萬一他沒有死——萬一皇後尋一個人來假扮他,此局便不攻自破。”
常照嗤笑了一聲:“他豈是這麼好扮的?”
“先太子去得太早,那些為他喊冤的人,幾l乎都不曾見過他。金像、畫像,不過是三分神韻,市井民衆更不知這天潢貴胄生成了什麼模樣,皇後造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傀儡又能如何,想破此局,癡人說夢。”
蘇時予眉心微動,舒了一口氣的模樣:“那便好。”
常照出神地看着黃綠色的楊柳枝,歎道:“你妹妹和你養父、和這大胤朝中的文官,和陛下、和太師一樣,太重名了,想要做一件事,必須要先做一萬件事,證明他們做的是對的。可是青史筆墨上成王敗寇,在乎得太多,反倒會為自己增添煩惱。”
蘇時予默然不語,二人對坐了一會兒,常照忽然道:“上次在這裡看春景,還是同泊明一起。”
很熟悉的名字,蘇時予思索片刻,問道:“是許澹、許大人?”
常照“嗯”了一聲,目光卻沒有從窗外移開,似乎飄得很遠:“我自小便沒什麼朋友,來到汴都之後才勉強結交一二,能引為知己……不必引為
知己,能同飲一杯酒的人都甚少。如今我在陛下面前得了青眼,泊明卻不肯同我飲酒了,說道不同不相與謀,道不同……罷了。”()
蘇時予神色複雜,半晌方道:≈ap;ldo;平年兄竟是個多情之人。≈ap;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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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免傷情:“從前在蘇相門下,因蘇相顯赫、皇後勢大,我為避嫌,縱然與人交好,也不敢大醉。我與兄同病相憐,實在是緣分。”
常照搖頭:“不提也罷,今日融雪伴春景,實在是不可多得,你我共飲,抵足而眠!”
蘇時予便笑道:“甚好,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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