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女子與其他侍女不同的地方。無論是穿着,還是容貌上,都不像一個能在他身邊侍伺的人。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纰漏?青雙不由疑惑地看向那兩個垂首而站的侍女,卻無法問出來。隻因她清楚地知道,她們根本不将她放在眼裡。留戀地回頭,視線卻被落下的竹簾遮擋住,她失望地歎了口氣。想要留在他身邊,就必須得學會委屈自己。她早就看明白了這一點。聽到那遠去的腳步聲,鳳雁北這才起身,悄然步至竹簾後,透過其間的縫隙看向跪在地上的女人,臉色陰沉之極。他是故意的。故意叫她等在外面聽他和青雙在一起的聲音,故意在她面前挑引青雙,隻是為了讓她知道,她于他并不重要。但是他沒有料到,自己會失控。因為她的無動于衷,還有那輕摸着手環的專注。現在想來他仍怒氣難平。那個手環……鳳雁北頓了下,突然掀簾而出,在雪琴綠荑兩人驚恐的眼神中大步走下台階,來到香桂面前。&ldo;右手伸出來。&rdo;他沉聲命令被太陽曬得臉色紅透一直在不停冒汗的女人。他記起了一件事,那個手環,他和她在離開地牢之前就有看到她那樣出神地撫摩過。看她寶貝的樣子,恐怕是、恐怕是哪個窮酸的男人送的。香桂被烤得有些昏,也沒多想,依言伸出右手。下一刻,那随了她近一年的燈草芯手環已被鳳雁北一把扯下,在他手中變成數段。&ldo;這是什麼破爛玩意兒,也往身上戴。&rdo;輕呼一聲,眼睜睜看着他莫名其妙的行為,她已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燈草芯的碎段被他撒向空中随風而散,她的肩無力地垮下。沒有了。那東西不值什麼。不值什麼的……香桂對自己說,垂下頭,看着地下白晃晃的石闆,有些失神。就跟她一樣,可以輕易地被人毀掉,過後連點痕迹也不留下。她那接近無聲的抗議讓鳳雁北更加怒火中燒,憤然一腳踢向她心窩,然後甩袖而去,兩個侍女一頭霧水地看了眼被踢得在地上滾了一圈又爬起來跪着的香桂,趕緊跟着也離開了聽濤小榭。直到人皆無蹤,香桂方咬着牙,揪着胸口疼痛地彎下腰,不值錢的淚水悄無聲息地滴落石縫間。曾經,她以為自己起碼還是一個人,即使再低微卑賤。現在,才明白,她一直高看了自己。南方的太陽很烈,風吹在身上,也是熱的,但是沒有帶着沙子。南方确實有很好看的柳樹,還有很多很好看的人。南方的人很講究。以前,在西北的時候,她把夢中的江南當成天上一般的地方。隻是這天上,又怎是她配想往的地方?那天上的月亮,又怎是她親近得了的高貴?阿玉……喉嚨一甜,香桂嗆咳了下,哇地噴出一口腥紅的血。這世上,隻有一個人真心待她,即使會占她的小便宜,會罵她傻子,可是隻有阿玉會當她是人看。風住了,悶熱的空氣夾着血的腥味,中人欲嘔。香桂茫然看着地上很快幹涸的血漬,想着一些人,一些事,那些像發生在前世的……不是念想,隻是單純地回憶。人偶爾總會回憶一下,即使那些回憶并沒有什麼值得回憶之處。(1)什麼時候暈過去的,香桂已然記不起來。等醒來,已夜涼如水。風中有晚香玉的香氣,有蟲鳴蛙唱。但沒有人聲,顯然都忘記她了。腿完全失去了知覺,挪動一下都是困難。歎了口氣。她勉強支撐起上身,擡眼,赫然發現廊下有人。披着白袍,散着發,赤着腳的鳳雁北。他單膝屈起倚坐在廊下石階上,手執一壺,正在獨自飲醉。銀白的月光照着他額間鮮紅的眉心痣,竟是别樣嬌豔。還是像神仙般好看。香桂癡望着他,明知他的心可沒神仙那麼仁慈,可是終究無法移開目光。&ldo;會喝酒嗎?……過來陪我喝酒。&rdo;他的聲音很溫柔,像初識的時候對她說不必害怕那樣。不必害怕。隻要把傷處洗幹淨,敷上藥,再用幹淨的布包紮好就行了。你過來……把那藥擦在臉上,一會兒就消腫了。這樣的溫柔一向是香桂抗拒不了的。她忘了胸口的痛,忘了額頭血迹幹涸的傷口,遲緩地撐起自己,挪到他的身邊。剛坐下,一壺酒便丢到了她的手中。香桂喝過酒,是西北的劣酒,因為生病,香玉弄來給她暖身的。那酒很烈,喝下去,從喉嚨一直燒到肚腹,身體瞬間便暖烘烘的。而鳳雁北給的酒不一樣。拔開塞子,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郁的醇香,入口,溫柔得如同江南的人一樣。香桂沒有喝過這麼好味的酒。&ldo;香桂,你心中有想念的人吧。&rdo;突然,鳳雁北開了口,聲音中有着醉意。香桂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的目光并沒有落在自己身上。剛才的問話,像是她的錯覺。想念的人……&ldo;嗯。&rdo;她輕輕應了。其實,她沒什麼人想念,就像不會有什麼人想念她一樣。她隻是,隻是不想讓他覺得她很可憐。鳳雁北頓了一下,朦胧的鳳眼從圓潤的月亮轉到香桂的臉上。&ldo;忘了他。&rdo;他緩緩道,語氣柔和,卻霸道。香桂啞然。忘記?若真有那麼一個人,她如何舍得忘記?她本是什麼也沒有的人,連一個一文錢的燈草芯手環都舍不得丢,又怎麼可能随便把印在自己心上的人丢掉。咕嘟咕嘟灌了兩口酒,鳳雁北沒在此事上繼續追究,仿佛肯定香桂會按他的命令去做一樣。&ldo;我很久沒喝酒了。&rdo;他說,唇角揚起一抹笑,有些憂傷,還有些嘲諷。曾經喝酒,是和那個人。最後一場對飲,幾乎毀掉他!如今想起來,那些過往像夢一場,前半場美夢,後半場惡夢。卻都是因為一個人。香桂悶不吭聲,隻是靜靜地喝着酒,靜靜地看着他。雖然權傾朝野,鳳雁北終究是一個人。是人就有自己的煩惱和心事,就想要一個傾吐的對象。也許他并不想得到任何安慰,隻是想找一個人,聽他說說話,陪他喝喝酒。&ldo;不知桑落酒,今歲誰與傾……&rdo;他低喃,神色惆怅,聲音卻如美酒般醉人。月灑清輝,粉黃的晚香玉在風中輕輕搖動,馥郁的芬芳在夜色中靜悄悄地彌漫。香桂無法接口,她不懂酒,更不懂詩。所以,即使找她說話,他一樣是寂寞的吧。鳳雁北低低地笑了起來。也許是夜色太迷人,也許是桑落酒太美,他的脾氣也變得好了起來。&ldo;香桂,你喜不喜歡我?&rdo;突然,他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香桂怔住,對上他期待的眼,那裡面已然醉意迷蒙。原來如此,她暗暗地松了口氣,微笑:&ldo;喜歡。&rdo;她若不說喜歡,他定然不會滿意。他若清醒,她又定然不敢說這兩個字。也許,這一生,也就這麼一次機會對他說這兩個字吧。鳳雁北彎眼,笑得開懷。&ldo;我知道。&rdo;他自然知道她喜歡他,很多人都說喜歡他,喜歡他的權勢,喜歡他的容貌,喜歡他的高不可攀。可是隻有她一個人,對他始終不離不棄。&ldo;香桂……讓我靠靠……&rdo;不等香桂有所反應,他已經倒進了她的懷中。他不是第一次這樣睡在她的懷中。香桂垂眼,看着他半阖的眼,絕美的臉,想起一些過往,不由拿起酒,仰頭灌了一口,眉間登時染上一層薄暈。她再笨也知道清醒時的他是瞧不起她的。其實那也沒什麼關系,瞧不起她的人多去了。&ldo;主子?&rdo;香桂輕聲喚,為自己抗拒不了懷中男人的溫柔而歎氣。胸口被他踢中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她卻已不争氣地為他的寂寞心疼。香玉說她是傻子,果真是沒錯的。鳳雁北已然睡沉,玉般溫潤的臉上有着淡淡的紅暈,酒香和着他身上男性的麝香味,撲進香桂的鼻中,引得她心神一亂,不由自主俯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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