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斂看看我,嘴唇微微抿起,笑容慢慢斂起來。過了一會兒,我自認很有自知之明地把手從他的掌心裡抽了出來。屋子裡一下子靜得隻能聽到吸氣聲。我擡頭看看秦斂,秦斂的表情已經換做了面無表情。我垂下眼,兩手抄在身前,看他的衣袖垂下去,衣擺後退幾寸,而後拂袖而去。我微微歎口氣,閉上眼,又睜開,道:&ldo;吉時快過了。挑下新娘的蓋頭罷。&rdo;蓋頭被挑下時,阿寂仍在看着我。她扶着身邊人的手,一步步小心翼翼踩下台階,最後一步的時候頓了頓,隔着紅色的蓋頭扭過頭來,朝着我的方向望了片刻,又回過了頭。我看着她離開,一直到轎辇離開視線。她陪着我活了十幾年,接下來的幾十年的日子終于能真正屬于她自己。而回顧我活過去的十八年,卻不曉得哪一天哪一年過得是真正舒心。我下了心血讀過的兵法,學過的琴藝,練過的書法,都還沒來得及賣弄給别人看,就要離開我所愛的人,這個世間。若是早知如此,便該隻吃喝玩樂,縱情恣肆,也不枉我來這世上走上一遭。然而,命運總是比人更高一着。我把其餘人等幹幹淨淨打發開,阿寂離開的院子裡便隻餘下一片寂清。我對着一壺清茶,摸出懷中那塊秦斂曾經親手戴上的玉墜,在手裡撚了幾十遍。百無聊賴地想,此刻除了這裡,大概許多地方都是熱鬧的:阿寂和秦斂忙着在祿王府拜天地入洞房,蘇啟和秦繡璇忙着在蘇國拜天地入洞房,蘇國的藩王們忙着閉門謝客籌謀叛亂,秦斂和趙佑臣忙着給蘇國的焦頭爛額上再添一把火,趙佑儀則忙着半月之後的拜天地入洞房。隻有我一個人,閑得簡直是罪過。想當初在蘇國時,蘇姿曾經取笑蘇啟,說她身為他的妹妹都已出嫁一年多,他卻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搖着剛剛被别人供奉上來的象牙折扇笑道,急什麼,不出兩年,你們就該叫秦繡璇為嫂子了。我那時還不曉得秦繡璇是何方人物,問蘇啟,他則繼續笑道,沒什麼,一個人罷了。她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嫁到南朝是為了挑起矛盾的,她嫁給我是為了平息内讧的。蘇啟閑談時極少提起政事,那日倒是肯開金口,為我和蘇姿惡補了諸多朝堂之事。他說秦繡璇的父親秦九韶知道朝廷遲早要削藩,自己先造反。不但野心膨脹,并且鬼迷心竅,竟與虎謀皮與南朝做了交易。若是秦斂能助他登極,他便允諾将蘇國的一方土地割讓給南朝。我垂涎于他身上那塊碧得可愛的玉佩,一動不動盯着,順口道,割讓土地?他怎麼想的?蘇啟将扇柄握在手中掌玩,笑悠悠道,他這是打的一本萬利的主意。等到事成之後,他的權力和領土要比侯王的時候多百倍,哪還會計較給南朝的那一塊。至于事敗……人的欲望一旦破土發芽,哪還有功夫考慮什麼失敗。我再道,那他就沒想過賣國可恥是要遺臭萬年的?蘇啟睨我一眼,道,良心這兩個字,就跟面子一樣,撕下來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對秦九韶來說,活着拿到手的東西才最實在,遺臭萬年又有什麼關系。自那之後,我愈發感到,男子與女子的想法着實迥異。我實在想不通,一個人若能吃飽穿暖,生活安逸,又何苦費盡心機去謀求其他利益。蘇啟如此,秦九韶如此,秦斂亦如此。而蘇啟則實在想不通,蘇國皇室向來善心機喜侵略,何以會生出我這麼一個安于現狀不思進取的公主。明明蘇姿不這樣,母後不這樣,太後也不這樣。再後來他索性直截了當地對我下了論斷,我于皇室發展着實一無是處。然而事實證明,這是蘇啟說過的少有的幾句錯話之一。我不僅有用處,還比較有用處。不管是幫忙還是幫倒忙,總之我來南朝這件事于皇室的發展确實是起到了一定的促進或者阻礙的作用。蘇國皇室出美人,不過像我這種肩負使命遠嫁他國的公主倒還是第一個。然而盡管本朝尚無先例可循,可若是追究到曆史上,紅顔禍水們的名字卻可以拖出長長的一串。美人們眼波飛一飛,酒窩醉一醉,便能長得君王帶笑看,自此難能上早朝,最上頭的那一顆腦袋既然被鴛鴦被芙蓉帳裹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下面的五髒六腑四肢百骸便慢慢地跟着癱瘓。這本是最狠毒卻又最溫和的招數。若是功虧一篑,也不過是喪失了一名女子的性命,與戰場上的千萬枯骨相比來說算不得什麼;若是一招得手,那自然獲益無窮,從此美人便是本國津津樂道的紅顔和敵國唾沫星子裡的禍水,這一邊萬古流芳的同時那一邊遺臭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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