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濟很快趕到了城中祭台處,見到了跪在祭台之上,陳述鄭家諸多過錯,以求上蒼原諒的鄭潮。
鄭濟先令人拿下了鄭潮的小厮。
而後,他親自上了祭台,面向祭台下方擁擠的災民百姓,再往遠處看,還有更多的人在朝着此處彙聚而來。
祭台下方多為災民,半月餘的洪澇沖擊之下,他們無家可歸,無糧可食,早已無形象儀容可言。
他們此刻仰首看着那位高高在上,衣袍發髻整潔,長衫廣袖之人,忽而驚覺,真正意義上經受了這場天災的,好像不包括這些士族貴人。
那位貴人語氣如常,卻仍有與生俱來的高人一等之感,好似站在此處與他們說話,已是纡尊降貴。
“吾乃鄭氏家主,吾兄自被罷去家主位之後,即因仇視族中而言行失常,常有不符實際之瘋言,其今日之言行,各位亦不必當真。”
他并不在乎這些百姓信是不信,他隻需給出一句解釋,否定鄭潮所言,再為其冠上瘋癫之名即可。
他走到跪着的鄭潮面前,垂眸道:“兄長,族中事忙,不宜再鬧,且随我回去吧。”
說着,向鄭潮伸出了一隻手。
鄭潮看着那隻格外幹淨的手,他這些時日随崔璟一同整治堤防,已很久不曾見過這樣幹淨白皙的手掌了。
但這份幹淨高貴,隻是表面,正如他眼中簪花弄墨的上品士族。
鄭潮看着那隻手,問:“兼之,你可還記得,幼時我們一同讀書,所聞所習最多的是什麼?”
鄭濟未語,或者說,他向來不屑理會鄭潮。
“是君子之道。”鄭潮抓住鄭濟遞來的手,借力有些吃力遲緩地站起身來之後,松開鄭濟的手,道:“吾等自幼所學,皆為上等君子之道。”
“正如你的字,鄭濟,兼之,取兼濟之意,何為兼濟,使天下生民萬物鹹受惠益,是為兼濟。”鄭潮說話間,看向鄭濟身後的百姓們,道:“我一直以為這便是真相,隻待我等長大成人,即可以所學兼濟天下。”
“但待我長大之後,他們不知為何卻忽然齊齊換了一種說法!”鄭潮倍覺荒誕地道:“君子之道不存,唯有利己而已!我再與他們談君子,他們便當我是瘋子!”
“這是何故?世間為何會有此等道理!”鄭潮的聲音越來越高,神情也激動起來,通紅的眼睛裡藏着痛苦之色:“所謂上品士族,不過是一件看似高潔的外衣,他們自認高潔,高居雲端,砍斷通往雲端之路,雲端之下那些受盡不公的寒庶百姓學子,在他們眼中卑賤如蝼蟻,肮髒如污泥,愚昧如牲畜!”
鄭濟對他的痛苦毫無觸動,隻是拿帕子擦了擦手指上的髒污,諷刺地彎了一下嘴角:“兄長,這些天真之言,不如随我回去再說吧。”
鄭潮後退數步:“如此士族,本不當存世!”
他猛地伸手指向鄭濟:“但若非是你,它不會以這般方式消失,是你勾結徐正業,是你盲目自大的野心,讓鄭氏乃至中原全部的士族走上絕路!那些無辜族人,不該為你的錯誤陪葬!”
鄭濟的臉色終于有了變化。
身後民衆的議論聲嘈雜,他眼神微沉,走向鄭潮,聲音低而沉冷:“不,鄭家還沒有輸,也不曾至絕路。”
鄭潮眼神悲戚憤怒:“如何才算輸?親眼看着鄭氏全部族人為你陪葬,統統死在你面前,直至一人不存才算輸嗎!”
直到如今,他的這位堂弟仍在試圖拿鄭氏無辜族人的性命去做最後的反抗!
鄭濟定定地看着鄭潮的眼睛,拿隻二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頓道:“那兄長呢?難道兄長認為,隻憑兄長在此捐糧祈福,便能保下鄭氏?”
鄭潮也看着他的眼睛:“不,單憑此,遠遠不夠,還需再做兩件事,其中之一,還需要我來做……”
鄭濟下意識地擰眉,剛要說話時,鄭潮忽然沒有任何預兆地擡手,手中沒有任何預兆地出現了一把鋒利至極的匕首——
“噗嗤——”
鄭潮猛地将那把匕首紮入鄭濟的胸口。
“令安告訴我,要先引你來此,再讓你放松警惕,而後,務必一舉擊中要害……”鄭潮的聲音有些發顫,眼神卻無比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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