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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頁(第1頁)

阿弦随着他所指,一一看去,這人因念她年紀小,心存體恤,隻是指着屍首介紹而已,并不肯把白布掀起來,生恐當真吓壞了她。“這是錢少夫人,原先把她跟太夫人弄錯了……”他雙手合什,“阿彌陀佛,有錯莫怪。”阿弦定睛看了她一會兒,眼神閃爍,終于忍不住擡手,在那白布的一角上捏住,輕輕地掀起。先映入眼簾的,的确是那破了一角的小小耳垂。然後是猶如被燒焦了的樹皮似的肌膚……“賤人!”厲聲一喝,一個巴掌當頭揮落。錢少夫人頭一歪,右耳上的白玉珠珰随着晃了出去。她滿面恐懼,嘴角很快沁出一絲鮮血。對面那人卻仍是不肯放過,似覺着那白玉珠礙眼,便伸手過去,一把扯落,扔了出去。“啊!”少夫人慘呼。灼熱的刺痛感從右耳傳來。“小兄弟?小兄弟!”身邊傳來聲聲呼喚。阿弦忙松手,白布垂落,仍舊蓋起了死者的遺容。也帶走了方才的那些幻象。管理者有些驚駭擔憂地看着她:“小兄弟,你的臉色不大好,我們還是不看了吧?”正此刻,外頭也傳來馬公差的聲音:“十八子,快出來吧,這不是什麼好地方兒,你要是有事,我在大人跟前兒可也擔當不起。”阿弦暗中定神:“我們把剩下的看完吧。”那管理者很是無奈,卻也越發佩服她的勇氣,平常之人隻聞到這股屍臭氣息就已經先受不住,能在這屋子裡踩上幾步的也算是膽氣壯了,卻想不到,這小小地少年卻是個最膽大心正的人。隻好又領着往前:“這一個就是錢先生了。”阿弦舉手摸了摸右邊耳垂,那股刺痛感如此鮮明,讓她幾乎懷疑自己的耳垂也被撕破,幸而仍舊完好。最後一具屍首,是錢先生。左手手指上的胡紋金戒已經被取下,稀疏幹癟的骨節被燒得蜷縮起來。阿弦擰眉走到跟前兒,想擡手,又有些畏懼。管理者生怕她也掀開來,便勸道:“先生的臉早燒得……好似還也受了刀傷,深可見骨,你萬萬别看了。不然……”阿弦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加快,砰砰,砰砰,慢慢地有如擂鼓。她的手明明并未碰到錢先生的手指,然而……眼前天色卻極快地暗了下來。“嗤啦啦……”仍是那讓人極不舒服的聲響,于耳畔清晰響起。屍首被拖過地面兒,放在堂下。那拖屍首的人停住,手上的胡紋金戒在月光之下,閃着凄迷的微光。而地上的屍首徒勞地睜大雙眼。從胡紋金戒往上,漸漸地,果然出現一張看着斯文的臉龐,容長臉,面白,下颌三绺長須,有些飄然儒雅氣息。隻是他的臉上卻有幾處傷痕,下颌沾着血,胡須上一滴血珠,已經凝結。這個人,自然正是鸢莊的主人,錢先生。隻見他呆呆地目視前方,仿佛靈魂出竅,一語不發。夜色深沉,周遭死寂,錢先生的臉上滿是絕望,又仿佛極度地平靜。而在這一片陰森冷寂之中,有個聲音忽然突兀地響起:“是時候了。”聲音裡仿佛沒多少起伏,他說道:“該上路了。”越過錢先生的肩頭,視線往後,就在中堂的水墨山水畫下,站着一個身着黑衣的影子。阿弦毛骨悚然。她記得這個聲音,也記得這個黑衣的影子。也就是在這時候,她想起了自己曾在哪裡聽過“錢掌櫃”這個稱呼。——那是在桐縣,那次落雨黃昏,她舉傘狂奔,被風雨所阻立在客棧屋檐下,一個神秘的黑衣客人站在她身旁。他明明并未說話,但她卻聽得句句分明。阿弦道:“當時我聽見他說什麼……日期不能延誤,要送信給垣縣的錢掌櫃之類。”袁恕己的臉色有些凝重:“你是說,那個站在錢先生身後的黑衣人就是兇手,而他是從桐縣過來的?”阿弦道:“是!”袁恕己問道:“你、你還聽見他說什麼了?”阿弦皺眉又想了會兒:“他還說……還說什麼不能損了什麼、不系舟的名聲?大概如此。”“不系舟?”袁恕己更加疑惑。“不系之舟?”兩人身後,傳來石知縣的聲音。袁恕己回頭:“怎麼,知縣知道這是何意?”“當然知道。”石知縣滿面詫異,然後他說道:“巧者勞,智者憂……”尚未說完,隻聽另一個聲音接着念道:“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袁恕己轉身,卻見阿弦神情有些恍惚。馬車上——“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出自《莊子》。而讓阿弦記得最深刻的原因,卻是因為……這是從英俊口中曾念出來的。故而那時候在檐下避雨,聽見黑衣人的“心聲”,對“不系舟”三個字,似有觸動。隻是當時并未往這一句上聯想。此刻被石知縣一句提醒,不知不覺便接着念了出來。袁恕己看看石知縣,又看看阿弦,最終問她:“你哪裡聽來的這句?”阿弦緊閉雙唇,不知為何,心裡頭竟有些惶然亂跳。石知縣的眼中卻透出幾分驚訝跟贊賞,他對阿弦道:“原來十八子也知道《列禦寇》裡的這一句?這正是錢先生最愛的。”袁恕己瞥他一眼,哼道:“這錢掌櫃一個生意人,如何竟總是喜歡這些?連那個‘斥鴳’也是……”石縣令一怔,繼而低頭,不敢再肆意回話。袁恕己才又對阿弦道:“既然這黑衣人的嫌疑最大,你能不能把那黑衣人的樣貌描述出來?立刻下海捕文書!”阿弦竭力回想,雖然方才在義莊裡才看見過那人的容貌,但要說出來卻十分困難。因為正如她之前在客棧屋檐底下見那人的時候所想的一樣,這人的長相實在是太平凡了,若是按照她的說法找起來,隻怕大街上十個裡有七八個類似。袁恕己見她面露為難之色:“别急,還有另一個法子。”因見石知縣矗立旁邊,袁恕己忖度道:“這不系之舟雖是詩文裡的一句,但是‘不系舟’又是個什麼?難道是個不可告人的……”袁恕己喃喃說到這裡,猛然噤聲。阿弦跟石知縣各懷心事,都未留意。袁恕己面上風雲變幻,片刻,喚了外頭的左永溟進來:“吩咐人備馬,即刻回桐縣。”縣令如夢初醒,目瞪口呆:“刺史大人,您說什麼?”袁恕己道:“去将有關錢掌櫃一案的所有卷宗,盡都找來,我要帶上。”石知縣又驚又是失望:“可是……”不肯挪步。袁恕己見他不解,便言簡意赅說道:“此間已經再無線索可查,幸而又知道此案的疑兇曾經在桐縣出現過,他既然在桐縣住過店,必然會留下記錄,回去細查必有所得。”石知縣這才知道他并非“知難而退”,精神一振:“是!”忙抽身去準備其他卷宗。袁恕己正要出門,見阿弦仍在出神,便道:“還不去收拾,在想什麼?”原本聽見袁恕己說要回桐縣,阿弦該大喜過望才是,可不知為何,心卻無法踏實,隻低低應了聲,跟着出門。這一行人奔雷似的卷出了垣縣城門,街邊的百姓們好奇觀望,而在無數道人影之中,一道黑色的影子伶仃地立在陰影中,其貌不揚的臉,面無表情地凝望着馬車離去。返程路上,其他人仍舊騎馬,阿弦自乘車随行。走到半路,袁恕己勒住缰繩,回頭示意讓馬車停下。他将馬缰繩交給左永溟,自己來至車邊兒,掀起車簾才要躍上,卻見車廂裡阿弦已經睡着了。當即放輕了手腳,輕輕一躍,蜻蜓點水般,馬車這才複又往前。袁恕己将車簾放下,見阿弦蜷縮成一團,便把大氅解下給她披在身上。阿弦毫無所覺,似睡得極沉。袁恕己緩緩歎了聲。車輪骨碌碌往前,袁恕己抱臂,背貼在車壁上,仰頭出神。半晌,卻又睜開雙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阿弦。目光掠過在她露在外頭的手指跟脖頸,因她側卧的緣故,腰更細陷下去,簡直纖細的可憐。按理說老朱頭廚藝如此出色,任何人跟着他,就算不會肥肥胖胖,也斷然會長的十分壯實,哪裡像是她……袁恕己搖搖頭,将腦袋中的奇異想法揮開,隻專心去想一個詞——“不系舟”。石知縣自然是讀了一肚子的書,又跟錢掌櫃交好,對《莊子》似乎大有研究。所以在“不系舟”三個字竄入耳中後,立刻當場吟誦出列禦寇裡的這千古名句。但是袁恕己心知肚明,“不系舟”三個字,絕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豁達怡情的詩文絕句而已。那是一個組織。一個深潛密藏,低調行事,卻令極少數知情者都諱莫如深、聞之色變的組織。當初朝堂巨變,老臣長孫無忌被削爵流放黔州。那時候他孑然一身,踯躅出了長安城門。長孫無忌回頭望着身後那古老的都城,感慨說道:“我本名無忌,便是縱橫不羁,百無禁忌之意,不料一生榮光無限,最後落得如此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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