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無端皺皺眉‐‐皇帝自然是不大敢動九鹿山的,畢竟七盞山燈還是從人家祭壇上點起來的,便是眼下這位聖上頗為特立獨行,打算重整朝綱,剝奪教宗千百年來的大權在握,也還是要稍微顧及一些的,便說道:&ldo;我叫你送的信,你送到了不曾?&rdo;夏端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不正常。施無端立刻便瞧了出來,追問道:&ldo;怎麼?苦若師叔怎麼說?&rdo;夏端方支吾了半晌,才說道:&ldo;我派人暗中與苦若大師見了,她……她說&lso;若早料到施無端這小賊有朝一日這樣欺師滅祖、大逆不道,當初便不該保他,便該親手将他掐死在九鹿山上,免得如今老婆子我便是閉眼了,也無顔面對我教列祖列宗。&rso;&rdo;施無端臉上并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反而是他意料之中似的,過了一會,才語氣平平地說道:&ldo;哦。&rdo;&ldo;還有……&rdo;夏端方低下頭。施無端有些疑惑地看過來,淡淡地道:&ldo;她還說了什麼不好聽的,你隻管告訴我便是,不要緊。&rdo;夏端方沉默半晌,低聲道:&ldo;苦若大師再沒說别的了。她撕了你的信,将我派的人趕了出去,當天晚上,便……&rdo;施無端神色一動,問道:&ldo;什麼?&rdo;&ldo;懸梁自盡……了。&rdo;夏端方飛快地掃了一眼施無端的神色,說道,&ldo;如今非常時刻,玄宗不想多生事端,這件事若說不清楚,在皇帝那落個&lso;叛國通敵&rso;不算什麼,恐怕是他們将消息封鎖了,秘不發喪……&rdo;施無端腦子裡&ldo;轟&rdo;的一聲,眼見夏端方嘴唇一開一合,就是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手中茶杯倏地碎成兩半,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啞聲問道:&ldo;你說……你說什麼?&rdo;夏端方抿抿嘴,輕聲道:&ldo;六爺……還是節哀吧。&rdo;&ldo;可她不是說……她不是說無顔面對我教列祖列宗麼?&rdo;這句話不知怎麼的便脫口而出,施無端像是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一樣,連眼神都空茫起來,極緩極緩地搖搖頭,&ldo;她不是說……她死什麼?&rdo;&ldo;六爺……&rdo;施無端突然站了起來,袖口掃過桌子上的茶具,乒乓一陣亂響,夏端方忙一把拉住他,問道:&ldo;你要去哪?&rdo;施無端一聲不吭地硬将他的手掰開,轉身往外走去。夏端方叫他那慘白慘白又了無起伏的臉給吓着了,在後面叫道:&ldo;六爺!六……&rdo;施無端腳步卻越來越快,撂下一句&ldo;别跟着我&rdo;,便已不見了蹤影。他竟不知該折往何方似的,兀自渾渾噩噩,翻身上馬,随着那畜生東遊西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去哪裡。這世上,最痛苦的永遠不是被别人負,若是如此,隻要自己願意,放開了便是放開了,卻是有負于人,每每想起,總要被自己的良心糾纏,沒完沒了,無止無休。縱然是那嘴上萬般無情、心中千般無恥、遺臭萬年、甚至落得百年罵名的大奸大惡之徒,終其一生,也必得有一線良心,隻要這一息尚存,便免不了午夜夢回被噩夢驚醒,每每冷汗涔涔,都要自問上那麼一句……何止如此?何止如此呢?施無端想,那少年時唯一一個保護過他的長輩,唯一一個用性命、自由和尊嚴保護過他的人,在見到夏端方派去的人時,該是什麼樣的心情,才能怒極反笑?又該是什麼樣的心情,能讓她當晚便自挂于梁上?哦……是了,他略微有些茫然地對自己說道,苦若師叔一輩子都怕師門分裂,同門相殘。他胸口仿佛有一把火,劇烈地燒起來,将他五髒六腑,心肝腸肚一起燒了起來,疼極了。施無端彎下腰去,幾乎是從馬背上滾了下來,然後他整個人平躺在郊外的草地上,蜷縮成一團,手指緊緊地透過泥土,抓向草木的根,感覺自己想大吼,亦或者是大哭一場,然而擡頭看見茫茫四野,卻始終隻能一聲不吭地忍着。那一刻拉長拉得再長,讓人仿佛有種錯覺,痛苦永遠不會過去。突然,一隻長得歪歪扭扭的草編小蟲一瘸一拐地蹦到了他面前,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做的,竟能粗糙得如此驚天地泣鬼神,連頭和屁股都分不清楚。小蟲時常自己也不知該往那個方向走,隻得揮舞着四條不一樣長的腿,四肢并用地往施無端身上拱。不過……什麼蟲才長着四條腿?施無端愣了半晌,慢慢地從地上坐起來,任憑那四條腿的新鮮物件跳到了他的腿上。然後他看見,不遠處站着一個人,那人仿佛是有些局促,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和他對上,又慌忙轉開,過了片刻,又忍不住看過來。他重複着這個毫無意義的動作不知多久,才終于鼓足了勇氣,用一種異常認真的口氣,生硬地說道:&ldo;你……笑一笑吧?&rdo;第四盞燈(二)…時光好像倒轉了一周,回到二十年前,山洞裡小小的少年捏着草編的小蟲,耍着賴說:&ldo;哎哎,小離子,笑一個。&rdo;他們曾經那樣純真。一個如同一張白紙,了無心事,什麼都不懂,一個心裡隻有那麼小的一點喜悲,被那小家夥在外面喊上一聲,就什麼煩惱也沒有了。那一瞬間,施無端仿佛有種奇異的錯覺,好像一切都還沒有發生,誰也沒流過那樣多的血,誰的胸口都還沒有那條紅如朱砂的疤,你我見面依稀如昨日,遠遠地喊上一聲小名,便能攜手出去,徜徉山水中。人……究竟為什麼要長大呢?若是可以永遠活在幼年時,是不是便不會有憂慮,不會有仇恨,不會有那麼多、那麼激烈的和整個世道的沖突,不會背上那樣多的包袱,不用和曾經那樣親密無間、一起并肩睡在大樹下面的人分道揚镳、刀兵相向?是不是想跑就可以跑,想跳就可以跳,咧開嘴就能大笑,每天都能充滿好奇,充滿快樂地活下去,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煩惱呢?是不是,不要懂那麼多就好了?飯菜若是剩下,日便要長毛,果子若是丢在地裡,兩日便要腐爛,茶水放在外面,隔夜便不可再用。人心裝在肚子裡數十年,難道也會腐爛、變質……乃至面目全非麼?施無端努力了幾次,嘴角機械地提起又放下,卻始終不成一個笑容,片刻,他終于低聲道:&ldo;我笑不出。&rdo;白離試探着往前邁了一步,發現施無端并沒有反對,這才像是走進了不屬于他的地盤的小動物一樣,近乎戰戰兢兢地靠過去,一直到施無端眼前,才慢慢地蹲下來,與他四目相對。施無端突然感覺到什麼是&ldo;血統和魂魄的回歸&rdo;,如何能像執葉大師說得那樣,叫人撕心裂肺以後脫胎換骨,他發現白離的目光突然變得非常澄澈,那裡面看起來叫人心驚膽戰的暴虐突然都不見了,一如多年前那個山谷裡脾氣稍微有點不好的小狐狸,有最純粹的愛憎。那目光中的執着一如魔君,溫潤和清澈,卻又像是那隻眼睛烏黑的兔子。白離輕聲問道:&ldo;你怎麼了?&rdo;施無端突然别過眼去,隻覺得胃裡一陣翻滾,仿佛胸腹中方才的那股子灼燒一樣的疼痛還沒有過去一樣,難過得他幾乎眼前一黑,卻隻是死死地攥住胸口,一聲不吭。白離輕輕地抓住他的手,另一條手臂環過他的後背,虛空着環住他的肩膀,像是不敢造次似地,在當中略微遲疑了一下。然而施無端卻突然把頭埋得低低的,自己抵在他的胸口上,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後白離聽到他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到最後,竟有些吓人了,摻雜着說不出的冷意,仿佛結着冰碴子似的,将他裡裡外外都給凍壞了。喜極而泣,悲極而笑。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一聲慘笑。二十年頂着風刀霜劍踽踽獨行的委屈全在其中,原來這一生,其實是可以這樣苦,苦到極處,言且不堪。無人可說,無處可訴,唯有裝出一副巋然不動的模樣,從一而終。白離歎了口氣,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事了,亦或者是被那看着就不像好東西的老和尚坑了――施無端這一笑,簡直将他的心也揪了起來,空落落地懸在半空中,無論如何也落不下來。他便緊緊地摟住施無端,在茫茫四野中,在人迹罕至處,仿佛相依為命一樣地摟住他……就像他已經不是身份尴尬的魔君,他也不是神出鬼沒的施六爺似的。不知過了多久,白離感覺胸口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濕透了,溫熱的液體一直透過他的衣服,貼在他的胸口上。當他想讓施無端哭的時候,施無端總是冷笑以對,如今他想逗他笑一笑,卻把他逗哭了。白離的思緒不知道已經飄到了多遠的地方,隻是懷裡抱着那個人,擡起頭望向遙遠的地方,一瞬間迷茫極了。他想着,我是幹了什麼呢?這些年,都在争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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