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注定是獨特的,地理的獨特,曆史的獨特,文化的獨特。它既是邊緣,又是中心。從一個小商埠到國際大都市,匆忙間有些潦糙,仿佛搬來一些舊磚瓦,雜亂堆積在那裡。那些磚瓦形狀顔色各異,無法彌合,于是便滋生出一種落寞無根的空洞來。這就是愛玲的&ldo;底子&rdo;,她的基本色調。紅的,黃的,黑的,新舊雜陳,調出來不是彩虹,卻是灰色的,冷冷的灰色。這樣的灰色是曆史的暗和現實的明調出來的。也隻是在這樣的半明半暗,才能發生《小艾》、《金鎖記》那樣的故事來。如同《紅樓夢》的場景隻能在遠離北京的舊都南京一樣,距離常常能讓一些事情順理成章地發生。它是如此沉重地存在着,像一個巨大的影子。一百年來,上海轟轟烈烈存在着,卻似乎并沒有發生過驚天動地的大事。所有的大事都被消融得無影無蹤。于是在《傾城之戀》裡,白流蘇隻能逃離了。範柳原對白流蘇說:&ldo;在上海裡,用的是一種輕松調侃的語調:&ldo;他瞥見我臉上有點心痛的神氣,便道:&lso;這位同志的臉相很誠實,她說是包金就是包金。&rso;&rdo;民兵檢查完行李,放她上船。張愛玲站在船上,松了口氣。回過頭來,深深地凝視着她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離開上海的經曆平順簡單,甚至有一種喜劇的輕松。但是,對于愛玲,也許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竟是訣别。《對照記》裡有一張照片一直是我最愛,她穿着緞子作的高領短袖大襟衫,看上去柔軟閃亮,人也半昂着頭,眼睛朝着側上方,短發。給人一種清貴桀骜的姿态。衣服和人都是那樣寂寞,搭配得卻又是那麼恰到好處。我端詳着這張照片,難以确定它的時間,上午還是下午,愛玲照這張相時的天氣如何,那是她生命的一個瞬間。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地址是香港蘭馨照相館。一九五四年,她從上海到了香港。那時候她早已和胡蘭成離婚多年,彼時看上去,仍是一株蘭花,開得淡妝濃抹兩相宜,隻是少了賞花人,略略顯得意興闌珊。對照記上寫着這樣的文字:&ldo;1984年我在洛杉矶搬家理行李,看到這張照片上的署名與日期,剛巧整三十年,不禁自題&lso;怅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rso;&rdo;這樣的感慨流露出晚年凄涼的感受,然而在當時,也未必不會有&ldo;一灑淚&rdo;的沖動。看看照片就知道,愛玲的神情,是有些落寞在裡面的。她走了,避開那一場喧天徹地的浩劫,否則,以她的身世糾葛,是否能安度餘生,不可得知。不過,她避居美國的幾十年裡一直都為生計所迫,再沒有驚世的佳作問世。究竟是幸與不幸,人生不是試驗場,已無法分說。身在異鄉,颠沛流離,清貧寡淡,這些都并非是關鍵,隻是離開了&ldo;底子&rdo;,就少了塗抹的背景,即使那底子是灰暗陰冷的也畢竟襯托出她的光彩。她的創作生命,從離開中國那一刻起就戛然而止了。&ldo;倘使我不得不離開你,不會去尋短見,也不會愛别人,我将隻是自我萎謝了。&rdo;胡蘭成無疑是她的寶,她的珠,她生命的光輝所在。離了他,她的确像一條靈蛇失去了口中銜着的夜明珠,不再美得兵氣逼人。她情感也許真的是枯萎了,但性命一時總是無礙的,她若是一朵花,他至多是滋潤她的水,讓她凋謝卻是土,是中國,是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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