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早早地喝了湯,好讓奶奶暖暖和和的,這個比林梓叔叔年紀都大的土房子,奶奶一直住着,林梓的叔叔修修補補着,這房子不漏雨,也暖和,單憑這一點,林梓打心眼裡感覺,叔叔比爸爸不知道要強多少倍。
房子的布局幾十年都沒變,還是林梓小時候的樣子,一張大床在裡間,之前是林梓和奶奶睡,現在被叔叔壘成了炕,外間堂屋門的西側一張單人床,那是林梓爺爺生前的床,林梓回來之前本來是叔叔的鋪蓋在上面,今天換成了林梓的,嬸嬸的意思:“梓梓回來了,叔叔晚上也該歇歇了。”
林梓躺在外間的、爺爺原來睡的那張小床上,房間裡的土地面還是坑坑窪窪的,二十幾年了,這房子裡的一切,她太熟悉了,原來的煤油燈換成了電燈,黑黑的房梁上挂着蜘蛛網,還挂着幾個籃子,裡面盛着面條和幹糧,奶奶的炕頭上有一大一小兩個黑色的木頭櫃子,那是奶奶的陪嫁,木頭櫃子和房梁之間撐着兩個晾衣杆,奶奶所有的衣服都搭在上面,落了厚厚的塵土,這個房間裡所有的家具可能都要比林梓大。裡間和外間連接處放着一個蜂窩煤爐子,爐子上面放着一把鐵壺,爐子已經悶起來了,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着紅彤彤的光,兩扇到處漏氣的老式門關上,插上木頭門闩,林梓額外又用一根很粗的棍子頂上門,以彌補内心的不安全感。
房間裡的燈是徹夜開着的,因為奶奶要一整夜一整夜的坐着,看着躺不下的奶奶,她想起來奶奶在自己小的時候的一些習慣,或許是當時的那些習慣,導緻她現在再也躺不下了,她很困,她要睡覺,可她老人家隻能坐着,盹到不行,頭會低到膝蓋上,整個白天與黑夜。林梓坐一晚上的綠皮火車都難以忍受,可想而知,奶奶得有多累多受罪,林梓從奶奶身上真正體會到,‘活着就是受罪,’她那時候真的不忍心看奶奶這樣一天天的挨着,可她隻能心痛,盡可能陪奶奶聊聊天,經常給她變換一下坐姿,其他的,什麼都做不了。
林梓在家待了十多天,她已經盡可能延長自己的假期了,她給奶奶買了一張多功能翻身家用醫療床,她又給叔叔嬸嬸留下了一些錢,林梓在家的這些天裡,姑姑沒有再來過一趟,她也是60多歲做奶奶的人了,還有一大家子要照顧,至于林梓的爸爸,8年前爺爺走的時候,給他打電話時,他們一家人的反應,林梓這輩子都不會忘了,她不想再做徒勞之功,那是他的親爹親娘,盡不盡孝是他的業障,作為孫女,她能管好的隻有自己,可自己也隻是個孫女,在農村、在她這個家族,長幼尊卑,重男輕女觀念深重,要做哪些事,她都要事先跟姑姑商量,因為她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被鄰居、被嬸嬸诟病,诟病她手伸太長,诟病她跟奶奶爺爺之間還隔有父輩,有些話輪不到她講,有些事也輪不到她做。
林梓走的那一天,奶奶坐在堂屋門口的椅子上曬太陽,穿着厚厚的棉衣,抄着手,嬸嬸也站在奶奶旁邊,還有個鄰居大嬸也來串門兒,看林梓要走,鄰居那大嬸沖林梓嬸嬸使眼色道:“大娘就這樣,梓梓這就走了?”她是林梓嬸嬸的好姐妹,也是個笑起來眼睛就能眯成一條縫的、愛挑事的農村娘們,林梓并沒搭理她。
奶奶隻在林梓跟她告别的那一會睜開了眼,林梓坐在堂弟的三輪車上,三輪車逐漸遠離堂屋門駛向院子的大門口,林梓沖奶奶揮着手說:“奶奶,我走了。”
奶奶說:“走吧,妮,以後就見不着了。”
林梓還滿心想着,天暖和了奶奶身體會慢慢轉好的,畢竟她沒有其他的什麼病,這也是林梓不願失去至親的美好願望,彼時她隻當是奶奶因臨别凄涼之情有感而發,但眼淚還是瞬間糊住了她的雙眸。
林梓為了節省白天的時間,每次往返老家都是坐夜行的綠皮火車,這次也是,車上人很多,很多人站着沒有坐,很多人坐在過道裡,聲音很嘈雜,車廂裡充斥着家鄉的口音,林梓恍恍惚惚中趴在火車的臨時用餐桌上,額頭枕着手背,沉悶睡去。
不知是白天還是夜裡,昏昏暗暗,混混沌沌,但能看到人,還是林梓小時候和奶奶爺爺住的那個土坯的老房子,東西兩扇門,過年貼的門神春聯,已被風吹、雨打、日曬的發了白,西邊那扇門虛掩着,透過東邊那扇門,看到一個梳着高高的、但很亂的發髻的老婦,穿着灰白色的衣服,隻見她坐在堂屋裡的東邊那扇門口,頭和後背向前伸着,像是在和西邊那扇門後的人說着什麼,堂屋外的院子裡,門的東側有一位穿着黑色絨布上衣、褲子、戴黑色雷鋒帽的老太太,好似奶奶,她身子挺拔,是林梓小時候看到的那個高大的奶奶,她身體矯健、活動自如,看着林梓,悄聲說:“妮,我要走了。”林梓想問她去哪,但卻張不開嘴。
從林梓的視角判斷,自己是站在堂屋外的院子裡,在門的西側,靠近院子中間的糞坑那。說話的老婦好似旁邊還有一個人,忽然之間,兩個人都走了,離開了堂屋,也離開了這個院子,怎麼出去的?林梓不知道,沒有離開的過程,是突然之間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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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的大門四敞大開,林梓的意識裡,是需要把大門關上的,林梓有點害怕,因為院子很大,屋門口離院子大門有點遠,院子大門四周似有一團灰色的霧氣,她還是去了,去把那四敞大開的院子大門關上,剛走過一半,整個身子剛穿過院子裡的晾衣繩,頭和上半身突然被晾衣繩上的白布給包裹住,使勁地把她往大門的方向拖,林梓心生恐懼,慌了,她奮力掙脫卻怎麼都掙脫不開,大聲呼救卻怎麼也喊不出聲,她拼死掙紮,一個名字在嗓子眼裡咕哝着,直至化作響亮的聲音破口而出,她醒了。
是一場夢,夢裡的恐懼被帶進了現實,她一動也不敢動,旁邊的呼噜聲,讓她的意識逐漸清醒,綠皮火車上,一陣嘈雜,有人酣睡,有人聊天打牌,還有孩子的哭鬧聲。
林梓回憶夢裡的景象,西扇門後面的那個人,她雖然沒有看到,但她知道,那應該是爺爺,爺爺生前最後的那段日子,一直躺在西側門後的那張床上。坐在東側門裡的那個老婦好像是鄰居三奶奶,她和奶奶同齡,這次回去探望奶奶,林梓并未見到這個經常來串門的三奶奶,坐在她裡面的那個人,好像是鄰居的一個大娘,跟林梓奶奶也同歲,隻是輩分比較小,林梓喊她大娘,之前她也經常來找林梓奶奶玩,林梓突然意識到,這次回去,并沒有見到她。那個三奶奶和那個大娘是否還健在?她不知道,她給弟媳發去了信息詢問,得知這個三奶奶在三年前确已過世,那個大娘三個月前也因病離世。
她在危險中呼出的那個名字的主人,并沒有在夢裡出現,名字的主人是林梓的堂弟,他們互有聯系方式,因年齡相仿,小時候總打架,長大後感情日漸冷淡,沒事很少聯系,隻在往家打錢和寄東西的時候,林梓告訴他收錢、收東西,再沒其他。但她知道堂弟過的雖平平淡淡,但兒女雙全,幸福平安,也算聊表安慰,雖漸行漸遠,但她希望堂弟諸事順遂。
一個月後的早晨,剛到公司的林梓接到了叔叔打來的電話:“梓梓,你奶奶走了。。。。。。”這一年,奶奶88歲。
後來聽堂妹說,奶奶臨走前兩天,爺爺的堂弟二爺爺去看她,她跟二爺爺說了很大一會的話,最後說:“我後天就走了。”
兩天後的淩晨,天剛蒙蒙亮,睡在外間小床上的叔叔被奶奶叫醒:“小兒(奶奶對叔叔的昵稱),你起來吧!”林梓的叔叔剛穿好衣服,奶奶的頭已深深的埋進了膝蓋上的被子裡,叔叔一邊喊着娘,一邊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奶奶的後背捋直,奶奶終于可以躺下休息了。。。。。。
林梓為什麼在奶奶離開之前走了,是假期到頭了?她自己也不清楚,但肯定的是,如果林梓沒走,她可能會一個人獨自面對奶奶的離開,因為隻要她在,嬸嬸就不會允許叔叔晚上去陪奶奶,林梓一個人是害怕的,不像8年前那個隻有24歲的她,還有奶奶和她一起,陪着爺爺走完了最後一程,那是她第一次面對死亡,那時候的她用實際行動說明,她當時并不害怕,隻是不能接受現實,沒有一滴眼淚,直到爺爺出殡的那天。。。。。。
可是她沒辦法也不敢獨自一個人再面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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